就在這時,江面上從下游隱約看到幾艘大船溯流而上,幾只小舢板脫離了大船,向碼頭漸漸靠近。
道長看到了大船,心里不禁犯疑,這些船早不來晚不來,這個時候出現在碼頭附近,會是些什么人?這些念頭轉瞬即逝,道長現在最為重要的是要讓眾人看到自己的道法高深,為望龍觀贏得足夠的聲望。
拋開雜念,道長按照和小龍的約定,取出一張特別的符箓,朝天空拋去。手中拂塵隨之揮舞,眾道士也跟著拉高了嗓門,齊齊地頌唱起來。四個道童也高舉著法器,口中跟著念誦著。
奇觀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明明是霞光璀璨,晴空萬里,突然間天際轉變,濃云翻滾,天色漸暗,山巔隱沒在了墨云之中,霞光也被吞噬,天地一下子暗淡下來。風呼嘯而至,雨轉瞬即到。江面上不再平靜,江水跟著咆哮,翻騰奔涌。那幾只正準備靠岸的小舢板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慌亂失措,忙不迭地加快了劃槳,終于還是靠到了碼頭邊上。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道長肅穆的面孔下滿是驕傲,這才是道法天成,隨心所欲啊。
迎著驟風急雨,道長忘我地投入其中。風起,拂塵舞動,襟袖飄飄,雨來,塵囂落地,水花翻涌。
臺下眾道士此時也進入到亢奮狀態,道樂聲聲中,身著隆裝的幾名道士,也舞動起手中法劍,唱誦著法詞,和著旋律,如安玄道長在臺下的倒影,一起融進了天地飄搖之中。
墨云越來越厚,旋風越來越急,雨也跟著密集起來。突然,天空中數道閃電劃過,雷鳴陣陣,忽遠忽近,整個天地突然至暗一片。
一道霞光驟然從濃云中射出,獨獨照耀在法臺上,天地間,仿佛就只有這處法臺,得到了神靈的護佑。
安玄道長微微一愣,沒料到小龍會有如此巧思,精神為之大振,一時興起,拋掉拂塵,幾步上前,拔出插在牲頭中的法劍,狂舞起來,口中大聲誦念起“水龍經”。
墨云滾滾,電閃連連,霞光漸次穿透昏暗,將一縷縷光芒照耀在江灘上。焚香跪拜的民眾,此時也激動亢奮起來,僥幸被霞光照耀到的幸運兒,激動不已,聲嘶力竭,感激涕零,不停地叩拜著,謝天又謝地,神明佑福地,多子亦多孫,福壽永不棄,財帛次第來,災病盡祛離,……
光怪陸離中,對岸的龍脊山似乎也靈動起來,宛如一條巨龍從沉睡中蘇醒,萬千鳥雀齊鳴,漫山林葉共振,云霧繚繞間,煙波迷離外,江龍如影,飄搖天地間,淺唱低吟聲不絕,影隨身動跡難尋。云開,雨停,風住,江清。剎那間,恍如夢中,驟如初醒,一切的一切,消弭于電光火石間,天地一片清朗,而一眾人等,卻還似在夢中,分不清彼時所見,此時所睹,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世界。
安玄道長大汗淋漓地癱坐于法臺之上,近似虛脫,但眼神中精光充盈,這一場法會,不啻于人生巔峰了!
調整著呼吸吐納,平復著激蕩的氣息,道長不禁淚流滿面,人生此際,夫復何求矣!
而此時,江中的幾條大船,在經歷了風卷浪打之后,終于緩過了神,在恢復了常態的江流中,緩緩向碼頭靠近。
江灘上的一眾人等,還沉浸在剛才的玄妙之中,沒有幾個人注意到大船的靠近。
誰也不會想到,大船上下來的,居然是荷槍實彈的軍隊。兵士們登上碼頭,一個個精神萎靡,不久前的顛簸,讓他們吃盡了苦頭。
稍事休整后,士兵們在軍官的帶領下,一隊向法臺所在的江灘進發,一隊則拾級而上,欲搶占高地,控制碼頭。
在碼頭上方警戒的川軍連長發現了大船的異常,趕緊一面向吳營長匯報,一面開始構筑防御工事。
吳營長聞訊,吃驚不小,沒有情報說會有什么軍隊來望龍灘啊?當下不敢大意,命令士兵們迅速集結向碼頭靠攏。
吳營長帶人趕到碼頭的工事前,下方的軍隊才開始慢慢悠悠地向著臺階上進發。從對方的服飾上看,應該是鄂軍。真是奇了個大怪,鄂軍怎么會跑到江防軍的地盤上來了呢?
是了,江防軍大部都趕回了重慶城,沿江部署的兵力大減,鄂軍肯定是瞅著這個空子,趁虛而入了。
吳營長不禁后背發涼,要不是鄂軍動作遲緩,這個時候怕是已經占領了整個碼頭,哪還有他什么事。
目測著碼頭上的兵力,估計有兩三個連,兵力上雙方相當,尚有一戰之力。吳營長定下心來,吩咐士兵們做好戰斗準備,又讓一個排長帶人繼續在街市上構筑工事,以備后患。
鄂軍拾級而上,這才發現了臺階盡頭的工事和川軍,雙方都弄不清對方的意圖,但卻又謹慎的未進行交火。相持不久,一名鄂軍軍官單獨走出序列,高喊著別開槍,要與長官會晤商談,舉著雙手慢悠悠地向防御工事走來。
川軍們也挺仗義,遵守著默認的戰場規則,并沒有對上前的軍官射擊,目睹著他向著自己的陣地靠近。
吳營長站在掩體后面,思索著該如何處置。情報的缺失對于一個指揮官來說,相當的致命。這個時候也只有先看看對方有何說辭,至于真要打起來,吳營長其實也不慫。就是不知道鄂軍到底來了多少人,是否還有援軍。
從目前的態勢看,雙方如若交火,川軍還占有一定的優勢,畢竟占據著制高點,又是以逸待勞。當然,如果對方并無惡意,能協商一番,各取所需,皆大歡喜的局面更符合當下的情勢。
這時,鄂軍軍官在距離工事不遠的地方站定,吳營長也從掩體后站起身來,質問鄂軍為什么要越界來到川軍防區,難道想引發兩地的戰爭嗎?先聲奪人的氣勢還是拿捏得很到位。
鄂軍軍官并不慌亂,說奉上峰命令深入上游進行演習,途徑此地只是稍事休整,并無挑起爭端的意圖。又說知曉吳營長并非江防軍所屬,鄂軍帶隊長官錢副團長想就相關事宜與貴軍長官進行商議,不知貴軍可否同意。
吳營長見狀,只要不是真的想打,談一談也無妨,便答應下來。
雙方約定就在碼頭中間進行會晤,鄂軍軍官便返回匯報。吳營長差人去請趙師爺前來一同前往會晤。
另一隊鄂軍士兵此時已來到了法臺所在的江灘上。
參與法會的老百姓還沉浸在之前的癲狂之中,燒香的燒香,叩拜的叩拜,根本沒留意到軍隊的到來。
鄂軍也不著急,士兵們分散開來,對江灘形成了包圍之勢。這時候,老百姓們才發覺情勢不對,這些當兵的怎么把自己圍上了啊?
帶隊軍官在數名士兵的擁護下走到高處,拔出手槍朝天鳴槍,證明了自己的存在。
民眾們一時陷入到慌亂之中,但看看周圍,全是拿著槍的士兵,剛才還如癡如醉的臉上,此時又掛上了驚懼的表情。
帶隊的軍官又是一梭子子彈,待驚慌的人群安靜下來,這才霸道地高喊道,大家不要驚慌,我們是鄂軍,對大家并無惡意,鄂軍長官想請在場的鄉紳老爺們到船上會晤一見,請老爺們配合,每人可以帶一個隨從。其他人等,先在此休息,等待長官的下一步指示。
接著,就有士兵開始闖入人群,朝著那些衣著華麗的老爺們走去,將老爺們一個個地“請”了出來。
老爺們哪受過這般的欺辱,有的大聲辱罵著,有的據理力爭著,但都受到了士兵們的統一回應——拳打腳踢地推搡著拉出了人群,與普通大眾分離開來,然后在一隊士兵的吆喝聲中,被押解著向碼頭方向走去。
軍官又令人向法臺上的安玄道長喊話,要他立刻下來,一同到大船上一敘。
精疲力盡的道長此時一陣錯愕,這是鬧的哪一出啊?鄂軍這個時候怎么出現在了望龍灘,吳營長的部隊在干嘛?他不禁向碼頭方向望去,只看到雙方的士兵們正各自保持著戒備狀態,而吳營長正和鄂軍的軍官在說著什么,然后,鄂軍的軍官就向大船跑去,而吳營長則站在工事后陷入了沉思。
道長無奈,只得從法臺上下來,吩咐道士們不要妄動,瞅著機會盡快回到觀中,靜觀其變。
軍官上前向道長微笑行禮,說對道長并無惡意,只是仰慕已久,特意請道長上船小敘一番。
道長看這架勢,拒絕是不可能的了,也只能云淡風輕地點著頭,說正有此意,看看鄂軍來此所為何事。便跟在老爺們的身后,慢慢悠悠地走著,心里卻莫名的煩躁起來。
此時,碼頭上的會晤正剛剛開始。
鄂軍的錢副團長和一名隨軍參謀端坐在臨時布置的一張八仙桌一側,而對面,正是吳營長和趙師爺。
錢副團長開門見山,頗有軍人風采,說此行前來,只是演習而已,一來因為江防軍兵力空虛,為了維持長江水道的安全,不得不越俎代庖;二來也是因為近幾年江防軍過于跋扈,將鄂商們排擠出了長江上游,實不忍看到治下民眾受此窩囊氣,意欲前來和江防軍協商一二。
又說吳營長并不隸屬江防軍,卻意外出現在此地,想必也是有所圖謀。鄂軍不想與李團長的勢力發生沖突,要求吳營長切勿妄動,以免影響鄂軍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