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亂的不止曲衷一個。
C區檢察院三部的一間辦公室里,新上任的檢察官翟昰坐在工位上,盯著手邊的一張接受指定辯護函發了好長時間的呆。
函件的右下角蓋著觀正律師事務所的公章,上方寫著這么一句話:「本所指派曲衷律師任薛波組織賣淫案被告薛波的辯護人。」
這是翟昰從檢察官助理升為檢察官后承辦的第一個案子,今天上午他接到了辯護人的電話。
她的聲音傳來話筒的一剎那,他以為自己聽錯。
怎么會這么像。
上個月的某天晚上,好友戚渡約他去一家新開的酒吧喝酒,慶祝他通過檢察官員額考試。
本來是兩個人一起的,沒喝多久戚渡就先走了,因為隊里接到熱心市民舉報,有人在附近的小賓館里賣淫嫖娼,戚渡就近去協助抓人。
走的時候他還喊住戚渡問了一句:“帶證件了么你就過去?”
戚渡笑著指了指皮衣內口袋:“這里頭每天只放兩樣東西,證和煙。刑警的核心裝備,少什么都不能少這倆。”
提醒好友的時候是那么的嚴謹和專業,結果沒多久自己就一時腦熱,做了一件特別出格的事情。
他被酒吧里的一個陌生女人搭了訕,前后不到半小時,他們就接了吻,還一起去了酒店。
他們全程鮮少有交流,甚至沒有問過對方的姓名。直到結束后,女人才靠過來謔笑著問了他一句,做什么工作的,體力這么好。
他說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說完又反問她。
她的回答同樣含糊:“服務行業的。”
或許是因為太困了,當時他沒有細想。
第二天早上醒來,兩個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而后背對背各坐床的一邊,各穿各的衣服。
一時上頭,誰也不需要認真和負責,他們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做了同樣的定性,并且都以為以后不會再遇到。
翟昰怎么也沒想到會在檢察院大門口再次看見她。
她開口的那一刻他才豁然——原來她說的服務行業,指的是法律服務行業。
光盤已經給了她,閱完卷她很快會去會見薛波,之后她還會和他溝通案情,給他寄辯護意見,現場做認罪認罰見證,甚至審查起訴的全部流程走完,到了審判階段,不出意外這個案子的辯護人還是她。
這樣一來,原本只是有些荒唐的事情變得棘手了起來。
為避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煩,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他主動退出這個案子。
翟昰打開電腦,打算寫一個回避申請。
剛打了沒幾個字他就停手了,卡在了事實理由那里。
仔細想了想他發現,似乎沒有這個必要。
他和薛波沒有親屬關系,和他的辯護人沒有婚姻關系,更不存在控辯雙方違規會見這一說——
他們見面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并且那晚發生的事情無論怎么解釋都和“會見”搭不上邊。
簡單分析過后,翟昰按下刪除鍵,把屏幕上的幾個字全部刪掉。
暗舒一口氣,抬頭,發現身側站了個女生,正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翟昰不動聲色:“什么事?”
葉消消給他遞出一張活頁紙:“翟老師,我的實習到今天就結束了,您有空幫我寫個‘同事錄’唄。”
這位葉消消是H大的大四學生,今年暑假來他們部門實習,實習了三個月,今天成功拿到了蓋章的實習報告,正在和辦公室的人一一道別。
葉消消的座位就在翟昰旁邊,但這三個月里翟昰基本沒和她說過話,連她長什么樣都沒記住。
“拜托啦。”葉消消星星眼。
辦公室另外兩個人跟著附和:“給小姑娘寫一個吧,明天她就去律師事務所了。”
翟昰從她手上接過紙張,從抽屜里找出一支鋼筆。
—
另一頭,曲衷回到律所,也已經冷靜得差不多了。
兩位損友封景和林千千勸她“坦白從寬牢底坐穿”,她一臉無畏地回復:單純成年人開個房而已,坦白什么。再說了,這件事就我知他知你們知,不說出去誰知道?
封景回:這倒也是,我覺得他現在應該比你更慌,應該不會聲張,把事情搞復雜了。
曲衷狂點頭:就是。
完了又艾特林千千:你說呢?
林千千不說話,曲衷扣問號。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重新冒泡:不好意思,剛在給律協和區紀檢委寫舉報信,聊到哪兒了我們?
曲衷:?
封景:?
曲衷懶得理她,把剛拿回來的電子卷打印出來,迅速瀏覽了一遍。
原來這個案子前年就已經案發了。犯罪地點在C區一家名為“湘味小廚”的茶樓里,茶樓共三層,底下兩層維持著正經生意,頂層卻是個淫窩,凈藏著些拉皮條的勾當。
一年半左右的時間,案發。很快茶樓被封,幾個主犯去年就已經另案判決。薛波先前在逃,后來投案自首,現公安認為薛波涉嫌組織賣淫罪,將案子移送到了檢察院。
情節還挺多。
既是自首,又是從犯,本來依法可以減輕處罰,可偏偏又是個累犯——三年前他就因為犯介紹賣淫罪被判了八個月有期徒刑,這還不出五年又開始了。
這是縫紉機沒踩夠啊,曲衷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
她掏出指派通知書看了眼,薛波現在人被關在區看守所,需要她盡快跑一趟去跟他做個筆錄。
曲衷很快預約了會見,第二天一大早就隔著一層厚玻璃和薛波面對面坐著了。
她先例行問了他一些偵查程序是否合法的問題,后又針對訊問筆錄里記載的事實對他進行了確認。
問到他在茶樓里主要做什么工作時,薛波聲淚俱下地回答自己只是個小人物,做的都是拿鞋、倒水、打掃衛生的瑣事,從來沒有參與過茶樓的管理,更沒有持有什么“干股”參與分紅,他是冤枉的。
曲衷一臉淡定地把他說的這些話寫在了會見筆錄里。
這要是兩年前剛拿到執業證的曲衷,一定會隔著玻璃握住薛波的手,咬牙堅定道:“你放心,我一定幫你洗刷冤屈!”
畢竟她的恩師在課堂上說過,作為一個刑辯律師,當事人一秒鐘的自由都要全力去爭取。
試問誰聽了不熱血沸騰?誰聽了不想做一個有風骨的刑辯人?
可曲衷拿到執業證后承辦的第一個案子,就給她狠狠地上了一課。
那是一個運輸毒品的案子,她的當事人言之鑿鑿地說自己有不在場證明,說案發當時自己一直在老家的某個駕校練車,駕校的教練和同一批的學員都可以給他作證。
曲衷聽完興沖沖地打電話讓他母親幫忙去當地的駕校跑一趟,結果兩天之后,她母親來電說根本沒這回事。
曲衷人傻了,再去問當事人,他便沉默不語,不住地垂眸嘆氣。曲衷當他是被關太久,記岔了。最后一次會見問他認不認罪的時候,他是用力搖頭的。曲衷又信了他一次,沒日沒夜地準備了好幾頁的質證意見。
結果上了法庭,還沒等她發問,她這個鐵骨錚錚的當事人當場認罪伏法。
曲衷險些暈倒在辯護人席上。
自此她明白了一個道理:當事人,只有當面是人,當眾是狗。
曲衷牢記前車之鑒,不會簡單聽信薛波的一面之詞。
“你說自己不是股東,那你怎么會在股東群里?”她追問下去。
薛波哀嘆一聲:“是張洪林把我拉進去的,我稀里糊涂的沒在意,一直沒退群。”
“張洪林是你什么人?”
“是我小舅子。”
“我看他之前給你轉過三萬塊錢,是怎么回事?”
“我沒收到過這筆錢。”
曲衷無語兩秒,報出一串數字:“這是你的銀行賬號吧?”
薛波愣了下,點頭:“應該是。”
“就是。”曲衷嚴肅看向他,“銀行流水已經被公安調出來作為證據了,你得跟我說實話。”
薛波沉默下來。
曲衷重新問:“三萬塊錢是怎么回事?”
薛波秒改口:“是發工資用的。”
“給誰發工資?”
“茶樓里的其他員工。”
“還有呢?”
薛波不說話。
曲衷又問了一遍,他小聲吐出幾個字:“賣淫女。”
“你剛剛不是說自己做的都是拿鞋、倒水、打掃衛生這種事嗎,怎么又兼任起財務了?”
薛波還是不說話,頭垂得更低了。
曲衷的語氣緩和了幾分:“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為了更好地給你辯護,這也是對你負責。”
薛波“嗯”了聲。
案情了解得差不多了,離開之前,曲衷不忘送上人性關懷:“身體還好吧,有沒有需要的東西,我轉告你家里人準備。”
薛波縮了縮瘦弱小肩膀,吸著鼻子說:“身體還好,就是夜里睡覺有點冷,需要一條棉毛褲。”
曲衷點頭:“回頭給你送過來,你再堅持幾天。”
“曲律師……”薛波揩了下眼角,懇求道,“你再去和檢察官說一說,我真是冤枉的。”
曲衷干笑兩聲:“放心,一定會的。”
走出看守所大門,一陣冷風灌進脖子,曲衷一個激靈,把外套裹緊。
想起薛波最后那句囑托,打開手機通訊錄看了眼,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打這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