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大教授茶座(第3輯)
- 北京大學學生工作部組編 寧琦主編
- 10330字
- 2025-03-17 19:58:31
學有所長,術有專攻
以堅定之心,守護生態大美
呂 植
作者小傳
呂植,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及生態研究中心教授。現擔任北京大學自然保護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執行主任,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發起人,中國女科技工作者協會副會長,聯合國生態修復十年 ( 2021—2030)顧問委員。主要研究領域包括動物學、生態學、保護生物學、生物多樣性保護等。多篇學術論文、文章被收錄至Nature、 Science以及National Geographic等著名期刊。獲“中國十大杰出青年”稱號、“全國環境保護杰出貢獻者”稱號、“中國青年女科學家獎”等,參與編寫的圖書獲全國優秀科技圖書獎一等獎。


“為地球談判”
呂植:感謝大家周五下午過來一起談論我們人類跟地球的關系。這一期講座開始宣傳的時候,我擬定的題目是“與地球談判”,后來想想不對,應該是“為地球談判”,因為這才是我們要談論的實質。
實際上,二者的主體是不一樣的。 “與地球談判”的主體是人,現在我們要轉化成“為地球談判”,其主體是地球。“談判”指的是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 ( COP15) 上談的“ 2020年后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它跟我們每個人都相關,但是非常遺憾的是,如此重大地影響著人類未來發展軌道的重要決策,我們普通人卻很少了解。其實很多大的全球進程普通人也有參與的機會,這個框架的草稿是在網上公布了的,每個人都可以提反饋意見。我有幸作為觀察員觀察到了這些過程,因此也非常想讓大家了解這個過程。
我先簡單介紹一下COP15是什么。 COP是“ conference of the parties” (締約方大會) 的縮寫,“ parties”是《生物多樣性公約》的締約方,也就是簽署方,一般由各國政府代表。 COP15就是締約方的第15次大會。這次大會之所以特別重要,是因為這次大會要出臺“ 2020年后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
2021年10月在昆明召開的第一階段會議上,締約方首先表達了我們要扭轉生物多樣性下降趨勢的意愿。其中,最重要的是人類發展需要轉型。意愿的表達只是第一步,后面關于框架的具體內容需要進行很多次談判。非常重要的一點是,中國是COP15的主席國,承擔很多責任,要負責協調、主持會議、做決定、做判斷,這是非常嚴肅、非常重要的責任,這是我們爭取來的。我國在多年的生物多樣性保護歷程中,經歷了重重困難,而我國所面對的各種情況,恰恰是全世界共同面臨的問題。中國幅員遼闊,貧困的地區、中等 (富裕) 的地區、富有的地區都有,我們如何解決區域平衡的問題,對于世界范圍內的不同國家的組織協調、共同解決差異或者不平等的問題都可以提供借鑒思路,我國也樂于將治理經驗分享給世界。所有參會代表在這個會議上都要發言表態,即締約方對于2020年后的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有什么看法,認為我們最應該關注什么問題。所有人都表達了一個共同的愿望,那就是我們認同人類必須轉型,要扭轉現在生物多樣性下降的趨勢。
這就有必要介紹一下生物多樣性的狀況以及《生物多樣性公約》的情況。 20世紀70年代起,環境議題逐漸成為全球的共同議題。進入工業革命以后,人們在發展的過程中逐漸脫離了與土地的緊密聯系。人們對自然的態度也有所區分,主要分為以下幾類:有的認為自然本身就有價值,其他物種具有與人類平等的生存權;但更多人認為,人類已經有超過其他物種的智慧,所有物種之間的完全平等是做不到的。
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人類怎樣對待自然、對待其他生命,可能確實是一個需要談判的過程。所以,我一開始定的題目是“與地球談判”。但是這個說法既對又不對,因為地球本身就是支撐我們生活、發展的基礎,是生命的基石,我們跟它沒有什么談判的條件,我們只能尊重它、呵護它。也就是從另外一個意義上說,不存在談判的問題。
從這里可以看出,我們正在面臨的一個核心問題,就是人類跟自然究竟是什么關系:是人類與自然要平起平坐地談判,還是人類要尊重自然、順從自然?我們提倡的生態文明方案,很清楚地表達了“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態度。我們國家也提出了要“建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的發展目標。
《生物多樣性公約》和全球環境保護史
呂植:再說回《生物多樣性公約》和全球環境保護的歷史。
從1972年聯合國的第一次環境大會——“人類環境會議”開始,環境保護問題就進入了聯合國的議程。工業化發展帶來的各種環境危機、公共事件引發的人們的擔憂,使得保護環境變成了一件必要的事情。
70年代召開了人類環境會議以后,聯合國于1983年通過了成立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的決議。這個委員會后來出版了一本影響全球的小冊子,名字是《我們共同的未來》。當時提出的我們對未來的暢想、我們共同的未來、我們需要做的事情,到今天都沒有過時。換句話說,當時提出來的一些想法到今天仍未能實現。
1992年,聯合國在巴西里約熱內盧召開了環境與發展大會,即地球峰會。這次大會框架下產生了三個公約——《生物多樣性公約》《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我國均為第一批簽署方。 《生物多樣性公約協議文本》的通過日期是1992年5月22日,所以每年的5月22日就被定為“國際生物多樣性日” 。而實際上,同年6月5日,《生物多樣性公約》才開放簽字,1972年人類環境會議的開幕日期也是6月5日,它也因此被定為“世界環境日”。
自此以后,類似文件相繼出臺。 2002年,《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六次締約方大會上,簽署方承諾到2010年顯著降低生物多樣性喪失的速度。但該承諾到2010年未能實現,于是COP10又制定了20個2011—2020年的生物多樣性目標 ( “愛知目標” ) 。截至2020年,這些目標仍然沒有全部實現。
在過去的兩三年中,有許多研究致力于分析到底為什么沒有達成這些目標。有觀點認為,是三個因素導致了目標的落空:第一,目標制定得不夠有雄心,一個平淡無奇的目標無法得到大家的重視。第二,任務目標本身不明確,沒有提出清晰明確的指標要求。第三,沒有足夠的保障措施,例如保護所需的資金支持不到位。
如果生物多樣性減少的趨勢繼續下去,到2030年有很多系統就要崩潰。所以未來的十年是特別關鍵的。因此, COP15要制定這樣一個框架,希望在2030年前徹底逆轉生物多樣性減少的趨勢,在2050年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愿景,這也是《生物多樣性公約》的總體愿景。
2012年,聯合國成立了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服務政府間科學政策平臺 ( IPBES) 。 2019年,IPBES發布了《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服務全球評估報告》,該報告第二次全面地對地球生態系統進行了系統性評估,并且評估了生物多樣性減少的原因,提出了一些改善建議。就報告的總體結論,我談以下兩點。
第一,氣候變化和生物多樣性具有緊密聯系。我們仍未確定地球上有多少個物種,據推算有800萬到1000萬的物種,其中100萬種現在處于滅絕的邊緣。整體上來說,生物多樣性減少的速度比以前要快,其中兩棲動物的減少比例較高。氣候變化又使生物多樣性減少的問題雪上加霜。我們之所以要防止氣候突然升溫1. 5℃或2℃,是因為生態系統有一個臨界值,所有的生命經過千百萬年的演變適應了地球的生存環境,要在幾十年內改變它的習性和生存規律幾乎是不可能的,那么地球上的植物和動物就可能越來越少,少到一定程度地球生態系統就會崩潰。因此,氣候變化現在成為我們關注生物多樣性減少的一個非常關鍵的點。氣候的劇烈變化會導致生態系統的崩潰,而生物多樣性的減少會導致地球吸收二氧化碳的能力降低。植物通過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并產生氧氣,而地球上的植物只能吸收人類排放出來的二氧化碳總量的60%。如果沒有這些植物的話,地球會更快升溫。如果在地球上毀掉一片森林,那么地球吸收二氧化碳的能力就會下降一分;下降一分,地球升溫就快一分;而升溫快,又會加速地球崩潰。
所以現在的目標是把地球升溫幅度控制在1. 5℃以內,實際上已經控制不住了,目前全球溫度已經上升1℃了,并且還在持續上升。我們說的2030年前碳達峰就是達到那個最高值然后往下降。所以今后10年的峰值有多高,就決定了后面要降的難度有多大。
第二,耕地是我們人類糧食生產的基礎,人口增加,意味著我們需要更多的耕地。耕地是怎么來的?一部分是從森林或者濕地開發出來的。對森林和濕地進行開發就相當于把破壞大象、熊貓等動物的棲息地作為給我們提供糧食的代價。這就是為什么不能浪費糧食,因為浪費的是別的物種生存的機會。
毋庸置疑的是,直接的資源利用是需要控制的。為什么“愛知目標”實現不了?其實就是大家不夠重視,大多數國家的政治意愿不夠,企業也不夠重視。所以現在我們要改變過度利用資源的行為,這需要從根本上來改變。為了發展經濟必須得利用自然資源,但我們高度依賴自然資源,自然資源被破壞以后,經濟就會受到負面影響。實際上,自然代表了一種更好的生活,更好的自然代表了更好的生活潛力、更好的資源。現在,我們很多人都在利用自然資源,包括我們在利用地球吸收我們排放的物質。如果自然資源不夠了,人類的經濟首先要受到沖擊。
所以,生物多樣性危機就是經濟發展的風險。這次在COP15上,有些國家首腦提出“自然是經濟的核心” 。有一名青年代表的發言深得我心,他認為“生命的基石應該優先于營利”。這句話我非常贊同,我們必須實現價值觀的改變。
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經濟發展
呂植:原來是自然保護學家、生物學家在說保護,經濟學家在談發展,二者本來是看似沒有交集的兩條平行線,現在開始出現了交集,經濟學家在談“生物多樣性危機為什么是經濟發展的風險” 。世界經濟論壇在2021年《全球風險報告》中對風險進行評估,列出的高風險內容全是關于環境的。世界經濟論壇從2006年起每年發布《全球風險報告》,從歷年已發布的報告中可以看出,人們對環境問題越來越重視,對環境的關注度越來越高。我覺得這一方面是因為環境危機日益嚴峻,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人們的認識在改變,人們逐漸認識到了自然的重要性。
還有一個維度,就是剛才說到的經濟與自然的關系。提到保護自然,有人會說:“我做不到,因為我窮。”但正是因為你不保護自然,你就越來越窮。我們人類要發展,同時要保護自然環境。二者哪個優先,這不僅是國家首腦要做的決策,其實也是我們每個人每天都面臨的抉擇。因為我們每個人每天利用的資源都是從自然中來的。
生物多樣性與人類的健康也有直接的關系。我們在說到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想到的是他長什么樣、身材怎么樣、多高、穿什么衣服,或者說話怎么樣。但是他體現出來的這些并不能完全代表這個人,實際上還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也是他的組成部分,比如他身上有成千上萬種與其共存的微生物。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人體寄生的微生物的多樣性和種類,與我們的健康特別是免疫系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比如,人的腸道微生物群本身就是一個生態系統,與我們吃的東西和周圍環境的生物多樣性有很大的關系。但是,在城市化、工業化的進程中,環境的多樣性逐漸被破壞,環境逐漸趨于簡單化。
可持續發展目標的落空與實現
呂植:在2000年的千年首腦會議上,聯合國各會員國商定了八項目標,即“千年發展目標”,其中有一條是“確保環境的可持續能力” 。 2015年9月,聯合國各會員國在可持續發展峰會上正式通過了17個可持續發展目標,以在2000—2015年千年發展目標到期之后繼續指導2015—2030年的全球發展工作。在17個可持續發展目標中,好幾個都與環境問題直接相關。由此可見,國際社會對環境的重視程度與日俱增。
可持續發展目標中有一條是“負責任地消費和生產”,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什么是負責任呢?就是你要想到別人,不能光想到自己。利己這個事情是人性,難的是利他、利眾、利地球、利其他物種的生命。但反過來說,利他也是最大的利己,因為長久來看,一個人的基因能不能延續下去,其實取決于這個地球還在不在。利己和利他實際上并不沖突,本質上是短期利益和長遠利益。
回過頭來看“愛知目標”,回到談判的話題上。前面談到的是一些整體性的目標,涉及把生物多樣性納入國家政策,納入生產和消費。但是具體怎么做,其實沒有仔細說。所以這個目標在各個國家最終實現的程度是:有不好的,有湊合的,也有比較好的。
《生物多樣性公約》現在已經有196個締約方,有幾個國家沒簽約,其中就包括美國。當然美國不簽約并不是說它反對生物多樣性保護,我認為更重要的原因是其國內沒達成一致,比如惠益分享。關于生物多樣性的《名古屋議定書》主要涉及生物多樣性遺傳資源和惠益共享,比如企業如果利用生物多樣性資源,特別是原住民的傳統知識,從中受益了,那么就需要與生物多樣性原產地和傳統知識產權的擁有者共享惠益。全球的藥企分布最廣的可能是美國的,藥企生產運營要利用很多傳統知識。保護自然沒人反對,但是如果保護自然與自己利益有沖突,就有人不同意了,這就變成需要談判的事情。
生物多樣性減少趨勢的扭轉之道
呂植:我們要扭轉生物多樣性減少的趨勢,到底要做哪些改變?我想請大家關注一下,就是到底提出保護多少的目標是足夠的。 “愛知目標”提出“到2020年,至少17%的陸地與內陸水域以及10%的海岸與海洋”得到保護;而“2020年后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提出,要“確保全球至少30%的陸地和海洋地區,特別是對生物多樣性及其對人類的貢獻特別重要的地區,通過有效和公平的管理得到養護,具有生態代表性和連接良好的保護區系統和其他有效的區域保護措施,并融入更廣泛的陸地景觀和海洋景觀”。任何保護措施和行為都以“有效”為前提。除了保護,還要恢復,即已經被破壞的地方需要恢復起來。另外,要“減少各種來源的污染,使其降低到對生物多樣性、生態系統功能和人類健康無害的水平,包括將流失到環境中的營養物至少減少一半,殺蟲劑至少減少三分之二,并消除塑料廢棄物的排放”。
還有一點可能比較重要:既然氣候變化和生物多樣性密切相關,那么應對氣候變化和保護生物多樣性是要同時進行的。除了強調可持續性以外,還要強調保護原住民和地方社區的傳統可持續利用方式。原住民,實際上是保持著工業化之前的生活方式和資源利用方式的一些人。在工業化之前,怎么利用土地、怎么利用水、怎么利用資源、怎么打獵、怎么采摘、怎么收獲糧食,都是有一套規矩的。但是后來的工業文明也好,現代化進程也好,把原來的那套規矩打破了,又沒有建立一種新的可持續利用資源的方式。因此,“2020年后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提出:“確保相關知識,包括原住民和當地社區的傳統知識、創新和做法,在他們自由、事先和知情同意的情況下,指導有效管理生物多樣性的決策,促進監測,并促進認識、教育和研究”; “確保原住民和當地社區公平有效地參與有關生物多樣性的決策,尊重他們對土地、領土和資源的權利,并尊重婦女和女孩以及青年的權利”。
“愛知目標”關于以上目標的描述還是比較籠統的,而“2020年后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就寫得比較具體,更多的條目是放在“實施和主流化的工具和解決辦法”里。關于“實施和主流化的工具和解決辦法”中的內容:第一,前面的幾條涉及價值觀——生命的基石應該優先于營利,這是“大好處”,眼下的好處是“小好處”。應把這樣的價值觀納入各級的政策。第二,對所有的企業都有具體的要求,每個企業都要評估自己對生物多樣性的影響。實際上,我已經看到有一些企業每年都在報告自己對水、對氣候變化、對生物多樣性到底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甚至把這個影響納入部門的績效評估。第三,針對個人,鼓勵人們在顧及文化偏好的同時,做出負責任的選擇。也就是說,每個政府、企業、個人,在價值觀上都要考慮自己帶來的生物多樣性的影響,把過度消費至少減少一半。其中,我尤其想談談糧食問題。我們餐桌上浪費了太多糧食,看看我們大學食堂里,浪費的糧食也是不少的。以后在買飯的時候要想一想,你浪費的一口飯可能是別的生物生存的一片空間,因為生產糧食是要破壞森林的,耕地是從原始森林或者濕地開發出來的。事實上,全球每年約三分之一的糧食被損耗和浪費了。而我們要在避免浪費糧食的同時,保障原住民和地方社區,以及婦女、女孩以及青年的權益。
最后,怎樣才能實現這些目標呢?實際上我們最終需要改變的,就是我們關于生物多樣性的價值觀。也就是說,我們要保護自然、恢復自然、減少威脅,最重要的是要改變我們的生產和消費。
在保護自然中創造價值
學生:呂老師好,我了解到現在四川臥龍大熊貓自然保護區已經把其區域內的生物多樣性減少的趨勢遏制住了,當地正在嘗試擴大這個自然保護區的范圍,并且準備把培育出來的熊貓送往張家界管理和保護。在古代,張家界也屬于熊貓的生存范圍,我覺得這是中國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但在這幾天的實踐中,我感受到了臥龍珍貴的自然資源帶來的學術價值和給當地帶來的經濟價值之間的割裂感。這樣寶貴的自然資源并沒有為當地的居民帶來更多的收益,沒有使他們的生活水平達到一種令人滿意的、可持續發展的狀態。我想請教您:在自然遺產教育和利用中,學術價值和向大眾普及的價值應該如何達到一種平衡?我們在學術研究中的專業知識,有多少是適合大眾了解,而且也是大眾需要了解的?還有一個問題是:我們如何在保護和利用自然遺產中找到平衡,我們有沒有可能構建一種人與自然互利共生的文化景觀?我也強烈感受到保護自然資源與創造經濟價值有很強的共通性,也知道實現二者平衡的過程有多么曲折和復雜。老師講到的很多公約,在實踐的過程中會遇到很多不可抗力,導致公約提出的目標是沒辦法實現的。所以我想聽聽您對于自然遺產這些相關問題的思考和見解。謝謝老師!
呂植:核心問題就是自然是否能夠為當地老百姓創造價值,在創造價值的過程中人們又如何保護自然,才能使得當地老百姓和自然擁有良性關系,而不是相反。保護自然中創造的不管是知識也好,還是研究也好,都是為了能夠創造效益。
我給你舉一個例子,北大校園里如果沒有那些鳥,我們可能就會覺得這個校園失去了很多靈性,這就是我們想要的精神價值。而在三江源地區,雪豹與老百姓之間還有矛盾,它們會捕捉家畜來吃。我們后來跟三江源國家公園合作,為生活在保護區的每一戶牧民,聘用一名管護員,負責日常的巡護、生物多樣性的監測、收集監測數據等管護工作。對野生動物進行監測以后,人們對動物的習性越來越熟悉,這就是你剛才所說的知識。政府支持當地老百姓成立了一個生態旅游合作社,由國家公園授權特許經營,游客通過預約到這里參觀雪豹。因為當地人對雪豹的出沒時間很熟悉了,所以能保證游客在參觀的時候,至少有一半的時間能看到雪豹。再將游客參觀雪豹產生的收益與老百姓分享。這是一個實際的例子。
在實施具體保護措施的過程中,首先要認識到老百姓在保護中的作用,這跟當地的佛教文化有關系。佛教講究眾生平等,尊重自然的理念跟保護是相匹配的。所以對于老百姓來說,保護野生動物并不是難以接受的,他們也愿意參與這些保護的工作。保護的工作是有價值的,這個價值由國家公園進行支付。既然我們要花錢進行保護,干嗎不把這個錢花到老百姓身上去呢?一舉兩得。在創造了這些知識后,還可以把知識用在老百姓身上,用在老百姓獲益上面。
學生:呂老師您好,我是學自然地理專業的,現在做的本科生科研就是全球生態系統評估體系的完善。想請教您:全球生態系統評估體系有基于功能的,也有基于進化的,您覺得有沒有一個評估體系能實現不同評估體系之間的平衡?
呂植:不需要找到平衡,實際上就是給一個高低的范圍,最終是決策者的選擇。這是動態的,所以我覺得沒必要拘泥于或者糾結于具體的數字,我個人認為這不重要。評估后所產生的那些機制可能才是更重要的,我們應該想想怎樣把它們融入政策。當然在目前這個階段,數字還是重要的,比如說碳達峰,把它分解成多少當量的二氧化碳,每個企業、每個行業到底要承擔多少,最終還是要有這樣的目標的,否則的話就沒人去行動了,不能都等著大家突然某天醒悟過來,這是不太可能的,所以是一步一步來實現目標的。但是嚴格來說,這是個動態的數字。
學生:我們知道現在“雙碳”很火。 2021年10月12日,北大新結構經濟學研究院、北大國發院聯合舉辦了“生物多樣性經濟學圓桌論壇”。您覺得生物多樣性經濟學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碳經濟學,或者說目前我們用金融手段來進行碳估價以應對氣候變化的這種模式,能不能夠照搬于生物多樣性的保護這方面?
呂植:我大概介紹一下所謂的碳金融、碳經濟。現在有一個碳排放的上限,如果說有一些企業或者地區達不到排放的目標,而另外一些企業或者地區很容易就達到了的話,那排放少的企業就可以將碳排放額度賣給那些無法進行減排的企業。這樣就形成了一種交易,碳排放變成了一個商品,這是政策的限額造成的。此外,定價多少取決于供需關系。這是有關碳經濟的一些比較淺顯的說法。如果就生物多樣性來說,現在很多國家都有目標,比如我們要恢復多少濕地,或者我們的濕地不能減少。但是有一些工程建設不可避免地會毀掉一些自然的棲息地,這就需要進行平衡,破壞了多少濕地你就得賠償多少濕地,不是拿現有的濕地來賠,而是要有新的濕地才行,因為總量不能減少。所以有一些人就看到了這個商機,恢復自然濕地是需要時間的,他們可能會提前恢復一片濕地,并且在國家專門的注冊部門進行注冊,把濕地像存款一樣儲蓄起來。等到別人需要的時候,就會來買你的濕地額度,這也是一個自然恢復的融資手段。如果說我們的要求是恢復多少萬公頃的森林或者濕地,那國家肯定是要出錢來做這件事的。但是如果有人早一點對此有所預測,用更便宜的方式把濕地恢復并存儲起來,到時候再賣給政府,這就是融資的辦法。
學生:老師您好,我想問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發展中國家如何提升在全球環境治理中的話語權?第二個問題比較微觀:應該用哪些手段來增強大眾的環境保護意識,能夠讓他們積極地參與保護環境或者減少浪費的行動?我在網上看到一些博主,為了減少浪費,會自己去制作一些東西,也會買一些二手的衣服。還有一個博主,我看到一個小瓶子就夠裝他幾個月產生的垃圾。這些視頻讓我有很大的觸動。這種視頻傳播的方式,我認為就是一個比較好的增強大眾環保意識的途徑,想問一下老師還有沒有其他更好的想法。謝謝老師。
呂植:我覺得傳播的一個有效做法就是用實際的例子來展示給大家,別人是怎么做到的。像北大做校園的保護,現在好多學校說它們也可以做。這種影響力是特別實在的:別人能做,我為什么不能做?當然現在的自媒體工具很便捷,能夠把信息傳播到很遠的地方,甚至是跨國界的。以前我們喊很多口號,比如寫在墻上的“保護大熊貓,就是保護人類自己”。很多人問我:為什么說保護熊貓就是保護我自己?這種說教可能就很難達到保護的目標。我覺得其實就是剛剛提到的,要想讓人轉變意識,實際上首先要了解別人的需求是什么,這也呼應了你的第一個問題。因為生物多樣性富集的國家大部分是發展中國家,光靠這些國家自己來承擔保護的責任,肯定是做不到的,也是不公平的。比如我們想要雪豹生存下來,但是跟雪豹居住在一個區域的老百姓,他們養的牛羊天天被雪豹吃掉,他們是受損失的,這個責任和代價不應該由他們來承擔,政府應該給他們發補貼,這個責任肯定是要分擔的。在《生物多樣性公約》里,有一條特別講到對發展中國家的支持,這是全球共同的責任。之所以會形成一個全球的生物多樣性公約,就是因為大家都得出力。 COP15上,習近平主席提出,中國將率先出資15億元人民幣,成立昆明生物多樣性基金,支持發展中國家生物多樣性保護事業。 1992年《生物多樣性公約》出臺以后,1994年進行了全球環境基金重組,以更好地支持《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和《生物多樣性公約》的執行,主要就是發達國家出錢支援發展中國家。
學生:呂老師您好,我一直認為政治手段可以有效地推動環境保護。以糧食安全問題為例,假如我們可以建立一套和糧食浪費有關的稅收體系,比如說多浪費多納稅、少浪費少納稅,這樣的話不僅可以增強人們的環保意識,讓人們對破壞環境產生痛感,而且可以用這些稅收資金來促進環境保護事業的發展。
呂植:這對人們的意識確實是一種引導,不僅可以增強人們的環保意識,而且也行之有效。但是為什么現在很多政府都沒有去實施這樣的措施?這些措施實際上很多國家都有,不光是稅收措施,還有罰款措施。最終體現的其實就是價值觀,就是你認為這件事情有多重要。你說得很對,這些是可以做的。但是想一下為什么很多政府做不到,背后的原因是什么?還是因為不夠重視。我們的違法成本太低了,罰款5萬元、 10萬元、 30萬元,對于一個產值過億的企業來說并不算什么。現在已經有企業把生物多樣性足跡、氣候的足跡、水的足跡納入各個部門的績效,并且與工資掛鉤。對一家公司的核心業務里的采購、供應鏈、生產過程等每一個環節都應核算環境影響值,所有企業都應評估和報告它們對生物多樣性的依賴和影響。這是可以做的。
學生:謝謝老師。在實踐中,這么高的成本的承擔者是生產者還是消費者呢?對于我來說,我在生活中很少會感受到不環保使我付出的代價,是不是現在更多的是生產者在承擔這些成本呢?我認為,如果能夠讓消費者來承擔一部分成本,就可以從源頭上遏制污染和浪費。
呂植:目前的法律規定是生產者、消費者都要承擔。消費者的選擇決定了生產者的行為,所以不要忽視我們每一個人的消費行為。在一些歐洲國家的超市里,對每一個商品,都會標注它的碳排放量是多少,它的生產過程是不是可持續的,它的收獲和資源利用是不是可持續的。這些商品可能會比別的商品價格高一點,但是消費者是在知情的前提下,自行選擇是否購買。

呂植與學生合影
微語錄
※ 自然是經濟的核心。
※ 生命的基石應該優先于營利。
※ 人類的發展一直以消耗自然資源為代價,是時候回饋自然了。
※ 地球給人類提供了安全保障,健康安全的社會關系依賴生物資源。
※ 生態保護最大的矛盾在于如何平衡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個人做決策時應以尊重他人權益為前提。
※ 人民利益在生態保護中具有重要意義。生物研究與保護,要考慮人民利益的實現。
※ 生態保護離不開公眾參與,只靠發展中國家來承擔責任是不公平的。
※ 不存在人類與地球的談判,因為地球本身就是支撐我們生活、發展的基礎,是生命的基石,我們只能尊重它、呵護它。
※ 生物多樣性,就是全部生命的總和,是數量,更是它的結構和功能。
※ 改變人類的生活軌跡和習慣是很難做到的,而我們正在努力做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