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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昌垂:從科研工作者到聯合國管理領軍人

人物簡介

何昌垂,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1989級校友,國際歐亞科學院院士,遙感與地理信息系統專家,在聯合國系統從事自然資源與環境合作以及高層管理工作長達25年,具有豐富的國際組織工作經驗。曾任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副總干事(副秘書長級)、聯合國亞洲及太平洋經濟社會委員會自然資源與環境司空間應用處處長及亞太地區遙感技術主任等職。他對世界特別是亞洲地區農業與糧食安全做出杰出貢獻,獲得日本、蒙古和尼加拉瓜等多個國家有關機構的表彰。

作為迄今為止在聯合國系統經歷了從P5(處長)到D1(副司長)、D2(司長)、ASG(助理秘書長)及USG(副秘書長)各個級別的第一位中國籍官員,2020年11月,何昌垂先生回到母校,在“大國青年”北京大學國際組織主題月高端講壇發表演講。借此契機,本書編委會特邀何昌垂先生,講述他在聯合國任職期間面臨的挑戰與取得的成就,探討全球治理新格局中的中國智慧與人才培養。

何昌垂發表主題演講

記 者:何老師您好!我了解到您于1989年進入北京大學學習,在燕園的五年學習生活有哪些令您難忘的經歷呢?這些經歷對您之后的職業生涯產生了什么影響?

何昌垂:年輕的時候,我從鄉下考到了家鄉的最高學府——福清一中,那時候我就有一個去北京上大學的夢想。但是由于一些歷史原因,我的學業一度被迫中斷。后來能到北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我感到非常幸運,這是時代給我的一個機會。作為一個第二次走進課堂的成年人,我當時需要一邊兼顧在聯合國亞洲及太平洋經濟社會委員會的工作,一邊系統地學習博士課程。雖然壓力很大,但我深知這個機會來之不易,所以認真刻苦地按照學校的要求去完成學業任務。

在這期間,我參與了一次國家遙感中心在北大遙感所召開的工作會議。會上時任北大副校長的沈克琦老師的發言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說國家機關的管理干部今后應該要有高學歷,要既懂技術又得懂管理。這句話成為我后來工作的一個重要指南,也就是說,作為業務干部,需要學習管理知識;作為管理干部,需要加強業務學習。

我們北大遙感所的那批老教授,比如我的導師王乃樑教授、承繼成教授等,在當時國家條件比較困難的情況下開展科研工作,真可謂是篳路藍縷。他們當時去野外考察,往往都是身上背著大大的背包,雙手一手拿著羅盤,一手拿著遙感照片。雖然科研條件艱苦,但是他們始終堅忍不拔,面對再大的困難也從不退縮。我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兩個重要品質:第一個是治學嚴謹,第二個是吃苦耐勞。我們專業的老師和學生也都非常團結,許多野外考察工作大家都是一起完成的。這種在北大培養熏陶出來的團隊合作精神,對我走上工作崗位后建立富有集體行動力的隊伍影響深遠。

回想起來,我覺得我在北大的那幾年,不僅學到了遙感方面的專業知識,還培養了艱苦奮斗、勤奮嚴謹、團結協作的治學作風,特別是北大傳統中深厚的家國情懷深深地影響了我。這些影響對我來說是非常深遠的,也成為我一直到現在工作生活和為人處世的指南。

記 者:您曾任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副總干事,進入了該組織的最高管理層,您覺得自己在任職期間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是什么?

何昌垂:我從1988年起到2013年,有25年的時間在聯合國工作。這期間我做了很多事情,尤其在一些有關人道主義救援、幫助弱勢群體應對危機的重大事件中,我覺得我的努力是對得起組織、祖國和世界人民的,也是對得起自己的。

2003年年末,東南亞暴發了禽流感,引起了民眾極大的恐慌。我作為地區農業事務的總負責人,首先前往疫區了解和掌握當地的情況。那時,人們連雞肉和雞蛋都不敢吃,在最初暴發禽流感的泰國、越南等地,一旦農場中出現一只病雞,所有禽類就全部被撲殺掩埋。

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我們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的地區辦公室是應對最及時的團隊。我們最早進入該地區進行監測預報與預警,同時也最早幫助災區開展防控、撲殺以及災后重建活動。緊急救援最重要的一個字就是“急”,所以應對這些緊急情況時,可能要打破常規,如果一切都要想得都很周到再去辦的話就晚了。

2004年的印度洋海嘯是亞太地區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經歷的又一場巨大自然災害。在這場災害中,我們及時有效的救援工作也得到了全世界的認可。在隨后的全球糧食危機、海地地震以及巴基斯坦的洪水災害中,我們都按照一定的應急模式去組織善后事宜,總結出一套應急管理經驗的同時,還嘗試了一些創新性的組織安排。我覺得這些成果是國際組織被認可、被需求的一個重要原因。老百姓從我們的工作中得到了及時的幫助,而不是處于完全無助的狀態。誠然,當今世界還有很多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但是國際組織在全球各種人為或自然緊急災害的應急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是非常重要且不可或缺的。

記 者:在取得豐碩成果的同時,您在工作中有沒有遇到過一些特別棘手的情況呢?

何昌垂:2006年,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開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改革。這場改革發端于一些發達國家,即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OECD)國家對于聯合國機構官僚機制及其低效的不滿,也發端于個別發達國家對于第三次連任的總干事的不滿。因此,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國家發動了一場針對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的“政變”,即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歷史上著名的“獨立外部評估”(IEE)——在沒有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大會和理事會任何授權的情況下,對該組織進行所謂的獨立外部評估。這在國際組織治理規制上是不合規的。這一舉動受到了廣大發展中國家的反對。應該說,這是一場“保糧農”和“換糧農”的南北斗爭。

所有的國家都在秘書處里面尋找代理人,希望有了解內部情況的人能夠為他們提供更多的意見和想法,為他們提供一些“炮彈”。我們秘書處的職員為了能夠把組織辦得更好,也花了很多心思。我當時是地區辦公室的第一負責人,在整個改革的五到六年的過程中,我是參與最多的,提的建議也是最系統的。這些建議在改革過程中都得到了認可,被寫進了相關建議文件里。我當時提出來的建議主要有幾個側重點:第一,應該加強地方能力建設。我覺得我們把力量全部集中在總部是有問題的,應該要把力量挪到最需要的地方去。換句話說,要權力下放,要把一些技術資源、資金資源等從總部下沉到地方。第二,關于管理模式的問題,我們應該更強調一種扁平的管理模式,我當時提出了漁網(Fish Net)狀的管理模式,即撒下去應該是扁平式的,而不是金字塔式的,否則就很有可能產生官僚作風,所以應該減少管理層次。第三,關于緊急救援的問題,基于應對禽流感以及印度洋海嘯等災情的經驗,我覺得促進緊急救援的資金要得到更加靈活的使用,緊急救援工作也不能完全按部就班地進行。

記 者:您在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工作這么多年,在平衡不同國家利益訴求時面臨了無數挑戰,例如,您在《我的聯合國之路》一書中提到在組織幾次地區部長會議、領導地區和國家的發展項目、進行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改革等過程中都面臨了重重障礙。那么,您是如何應對這些挑戰的呢?

何昌垂:組織的改革反映了不同國家的不同訴求。聯合國是一個博弈的平臺,不管是組織地區部長會議還是其他領導人的會議,都會有不同的利益相關方在其中進行博弈。

根據職業要求,我們應該忠于聯合國。但是在面對現實問題時,不同的利益集團總會要求秘書處支持他們的一些想法和立場。無論是一場會議議程的選擇、文件的起草,還是項目的落實、經費的分配,這種博弈處處都有體現。

在這些問題面前,國際組織的公平性是非常重要的。發展中國家歷史上長久受到殖民主義的掠奪,如今應當享有發展權。然而,目前的狀況并不能,也不可能使他們有更多的發展機會,機會對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是不均等的。因此,我們在設計項目、決定會議議程時,會盡可能滿足發展中國家在規則制定、機會、權利方面的平等訴求。這是很重要的,也是無可非議的。

記 者:作為聯合國副秘書長級別的官員,您在管理職員構成多元化的團隊方面有什么心得?

何昌垂:聯合國是多元文化的典型,擁有190多個成員國,其中有公民參加聯合國工作的大概有120個國家。職員的文化背景、宗教背景、教育背景以及所涉及的專業領域都是五花八門的。可能某些話對于來自一些國家的人來說是一種幽默,但是到了另一些人那里,就變成一種冒犯,甚至攻擊。

對中國人來說,語言是一個比較大的障礙。我們把外語作為一種工作工具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去理解一些外語中的幽默,可能就更加困難了。我相信很多人去聽CNN、BBC的時候,雖然能聽得懂每個單詞,但是卻未必理解某一句話背后的含義。我們也見到過同事為了這樣一些小事吵架,確實是因為語言存在一定障礙。

我最近聽到一個故事,就發生在某次G20峰會上。中國代表團帶著一些企業家到了主辦國,但是發現東道主的工作習慣跟我們不一樣,比如,我們說好了8點30分見面,如果不準時到達就是對別人的不尊重、不禮貌。但是對方并不是這樣的,他們往往晚一點才到。這也是一種多元文化的體現。所以,我們在努力學好外語的同時,還要去了解其他國家的法律、文化、宗教以及他們的價值觀、習慣等,這樣才能在交往交流中充分理解并表現出對別人的尊重。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之間有時會有很大的差異,但這也為各種觀點的對話和交融提供了可能。所以如果進入國際組織工作的話,大家要有人文關懷和同理心,學一些國際社會交往方面的知識是很有必要的。

記 者:40多年來,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見證了中國從一個受援國轉變為向南方國家提供技術援助和其他發展解決方案的援助國。根據您在聯合國多年工作的經驗,您認為中國在農業國際合作方面怎樣才能作出更大的貢獻?

何昌垂:中國作為聯合國的創始成員和堅定的支持者,矢志不渝地支持多邊主義,做出了許多歷史性的貢獻。比如說,中國近幾年來在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設立了8000萬的信托基金。這些信托基金為聯合國開展培訓、技術援助、統計農業數據等工作提供了支持。中國還派出了4000多名技術人員到發展中國家去支持農業建設,幫助他們種水稻、種茶、建設小水利工程等,我參觀過好多這樣的基地。從南太平洋到非洲,在許多艱苦、貧困甚至戰亂的地區,都有中國人進行南南合作的身影。

同時,中國參與國際農業合作還是有一些可以提升的方面。首先,結合“一帶一路”倡議,我認為應該提高“一帶一路”沿線地區農業合作的分量。“一帶一路”沿線地區農業就業占比超過40%,農業占GDP的比例超過20%,這里同時也是貧困、饑餓、營養不良、生態惡化等問題比較集中的區域。生態惡化本身導致了貧困,反過來貧困又加重了生態惡化和社會動亂。所以對這些地方來說,解決農業問題刻不容緩。因此,我們應當爭取通過共商、共建、共享的辦法,提高“一帶一路”沿線地區農業合作的分量。

其次,我覺得還可以從過去著重于技術的援助,擴展到關于援助政策的磋商。中國用占世界9%的土地、6%的淡水資源,解決了全球20%人口的吃飯問題,說明我們在解決糧食安全問題方面是有獨到之處的。我們黨和國家始終堅持把糧食安全作為國家安全的重要戰略組成部分,十幾年來,每年的第一個紅頭文件都是關于“三農”問題的。中國有了這個戰略思考,就有了政策規范;有了政策,就有了具體的規劃;有了規劃,就有了資金以及人力資源的動員組織分配。雖然我們自己很清楚中國模式,但是對世界其他地區的人們來說,他們不清楚中國模式到底是什么,甚至有的還不太相信。今后我們不妨把國際合作提升到政策研究的層次,這樣就可以把中國智慧傳播到其他地方去。我們不會強加于人,但是我覺得這是一個今后可以填補的空白。

最后,我認為還應該提高合作的質量。中國的對外農業合作有相當一部分是通過社會招標,由企業出去執行的。在這種情況下,就會存在急功近利的風險。所以我覺得今后應該加強受益方,即老百姓的直接參與,讓他們參與討論哪些項目應該優先進行,以及項目的具體實施和目標任務。同時,我覺得我們還應該考慮增加項目的參與方合作伙伴,比如一些西方國家的項目除了跟政府合作以外,也會適當地吸引一些第三方,特別是非政府組織來參與項目的執行。我想這對于我們發出中國聲音、傳播中國思路會有所幫助。

記 者:2019年,屈冬玉先生當選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新一任總干事的消息令人振奮,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清醒地認識到中國雇員在國際組織中擔任重要崗位的非常少,您能否對已經進入國際組織工作的中國籍官員提幾點發展建議?

何昌垂:這幾年中國逐漸走向全球治理舞臺的中心,是因為中國需要世界,世界也需要中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是被“逼著”走向中心的,這是歷史和現實的要求。因為中國的經濟總量已經居于世界第二,所以國家這幾年很重視中國在全球治理中發揮的作用。在這種背景下,我們在國際組織的人員增加了。1998年,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只有十幾個中國雇員,現在有60多個,但總體上中國人在聯合國系統里的占比還是很低。現在聯合國里的中國職員只占了總數的1.7%,但我們交會費的比例卻超過12%,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國際組織中的中國雇員還是代表性嚴重不足的。

在這種情況下,已經進入聯合國系統的人是很幸運的。我希望他們能夠不負韶華,利用這樣一個機會,多做一些貢獻。因為對于國際組織中的中國人來說,要學的東西很多,要學外語,還得學規則,需要了解人家運作的程序,了解跟我們不同的體系。我們要不斷學習,堅持學習,活到老學到老。

校友金句

1.我覺得我在北大的那幾年,不僅學到了遙感方面的專業知識,還培養了艱苦奮斗、勤奮嚴謹、團結協作的治學作風,特別是北大傳統中深厚的家國情懷深深地影響了我。這些影響對我來說是非常深遠的,也成為我一直到現在工作生活和為人處世的指南。

2.我們在努力學好外語的同時,還要去了解其他國家的法律、文化、宗教以及他們的價值觀、習慣等,這樣才能在交往交流中充分理解并表現出對別人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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