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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編
政治與人物

“八王之亂”爆發原因試探[1]

“八王之亂”[2]是西晉統治集團之間一場爭權奪利的激烈斗爭,開始是宮廷政變,后來演化成大規模的屠殺戰爭。在這之前,階級斗爭、民族斗爭本來并不尖銳,社會秩序是比較穩定的。干寶描述說:“太康之中,天下書同文,車同軌,牛馬被野,余糧棲畝,行旅草舍,外閭不閉。……故于時有天下無窮人之諺。”[3]《晉書》卷二六《食貨志》也說:“平吳之后……天下無事,賦稅平均,人咸安其業而樂其事。”這些話雖有極大夸張之成分,卻并非子虛烏有。而從“八王之亂”開始后,情況就大不同了。規模比較大的少數民族起義和流民起義,接踵而起,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迅速激化,不過二十幾年,一個強大的帝國就土崩瓦解了。很明顯,“八王之亂”是西晉滅亡的一個關鍵性事件,所以古今論述它的不乏其人,筆者在這里想僅就其爆發的原因談一點粗淺的意見。

不少人認為,“八王之亂”是晉武帝大封同姓諸王,建立了許多王國所造成的。這種看法符不符合歷史情況呢?

大家知道,曹魏王朝控制諸王十分嚴厲。封國小,地方窮,戶口少,所謂“子弟王空虛之地,君有不使之民”。[4]特別是諸王沒有實權,“寮屬皆賈豎下才,兵人給其殘老,大數不過二百人”。[5]而且“設防輔、監國之官以伺察之”,諸王行動沒有自由,“游獵不得過三十里”。[6]有一次曹植與曹彪從洛陽回封國,兄弟二人因為很久不見,“欲同路東歸,以敘隔闊之思,而監國使者不聽”。曹植氣憤地寫了首詩咒罵。[7]然而也只是罵罵而已,絲毫無濟于事。由于曹魏王朝控制諸王如此之嚴,“王侯皆思為布衣而不能得”[8],因而西晉初年一些大臣都把這看成是曹魏之所以輕易被取代的根本原因,認為這種制度使得諸王毫無力量藩衛中央,中央太孤立了。[9]正是在這個認識的基礎上,晉武帝“懲魏氏孤立之敝,故大封宗室”[10],前前后后大約封了幾十個同姓王。要是單從這個指導思想看,賦予諸王的權力應該很大,然而事實不然。因為一項政治制度的建立不可能超越它的時代條件。在西晉,這些條件主要是:第一,從秦漢以來,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適合于封建經濟基礎,已經逐漸完備,不可移易。王國的權力不可能擺脫這一羈絆。第二,經過東漢末年的戰亂,社會經濟一直未能完全恢復,全國人口到太康元年(280),包括吳、蜀在內,也才只有一千一百一十六萬[11],和西漢末年五千九百多萬比,相差甚遠。王國的規模和制度必然要受它制約。由于這兩個條件,盡管西晉諸王極受尊重,行動也自由得多,然而就實權看,比起曹魏諸王來,卻沒有也不可能有根本的變化。

西漢初年,“藩國大者,跨州兼郡,連城數十”。[12]而西晉只不過“封諸王以郡為國”[13]。而且這個“國”并不全部屬于他,“名山大澤不以封,鹽鐵金銀銅錫,始平之竹園,別都宮室園囿,皆不為屬國”[14]。而對封給他的地區,諸王也無權收取全部民戶的賦稅。如中山國有戶32000,中山王睦食戶只有5200;平原國有戶31000,平原王榦食戶只有11300;梁國有戶13000,梁王肜食戶只有5358;太原國有戶14000,太原王瓌食戶只有5496;東平國有戶6400,東平王楙食戶只有3097;等等[15]。同時,即使諸王所食之戶,大部分剝削收入也要歸晉王朝,諸王只能到手一部分,大體是三分之一[16]。由于財權太小,于是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中山王睦“遣使募徙國內八縣受逋逃、私占及變易姓名、詐冒復除者七百余戶,冀州刺史杜友奏睦招誘逋亡,不宜君國”。[17]招誘逋亡,漢魏以來屢見不鮮,是貴族、官僚和豪族大地主與封建王朝爭奪勞動力的慣用伎倆,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中山王睦招誘的是自己封國內的勞動力。表面看來,是自己挖自己的墻腳,其實,正好反映諸王財權太小,王國范圍內的賦稅剝削大部分被晉王朝攫去了,諸王不夠揮霍,所以要另謀生財之道。挖,實際上是挖晉王朝的墻腳。

在官吏的任用上,王國也受極大限制。西晉剛建立時,曾允許諸王“皆自選其文武官”[18]。然而說是“自選”,其實并不能隨心所欲,而要受晉王朝的監督。《晉書》卷三八《梁王肜傳》:“時諸王自選官屬,肜以汝陰上計吏張蕃為中大夫”,因為蕃“素無行”,犯了法,結果肜“為有司所奏,詔削一縣”。所以有些王也就不敢、不愿自選官吏。《晉書》卷三八《齊王攸傳》:齊國“長吏缺”,攸拒絕自選,下令說:“至于官人敘才,皆朝廷之事,非國所宜裁也。”《晉書》卷三八《瑯邪王伷傳》:封東莞郡王,時晉武帝“特詔諸王自選令長,伷表讓,不許”。在這種情況下,諸王官屬的任命權大概不久又交還了晉王朝。《晉書》卷五七《吾彥傳》:彥吳平后歸晉,“時順陽王暢驕縱,前后內史皆誣之以罪。及彥為順陽內史,彥清身率下……暢不能誣,乃更薦之,冀其去職”。這是內史由晉王朝任命的明證。如果順陽王自選,顯然就不會發生“乃更薦之,冀其去職”的問題了。《晉書》卷四八《段灼傳》:灼泰始、咸寧(265—280)間上書,建議諸王除特殊情況外,“年十五以上悉遣之國。為選中郎、傅、相,才兼文武,以輔佐之”。“中郎”或即中尉之誤,[19]是王國三卿之一;“傅”即諸王師,因避晉景帝司馬師諱,有時稱傅;“相”即王國相[20]。段灼的話,反映這些主要屬官是全由晉王朝配備的。[21]《晉書》卷四六《劉頌傳》:頌于太康年間上書建議賦予諸王以實權時說:“至于境內之政,官人用才,自非內史、國相命于天子,其余眾職及死生之斷,谷帛資實,慶賞刑威,非封爵者,悉得專之。”這段話反過來也就證明當時諸王已被取消了從內史、國相到“其余眾職”的任命權了。

至于軍隊,王國的數量并不多。《晉書》卷一四《地理志》的記載是大國五千人,次國三千人,小國一千五百人。而且是由晉王朝配備的。《晉書》卷二四《職官志》稱:諸王“其未之國者,大國置守土百人,次國八十人,小國六十人”。及至議遣諸王就國,荀勖又說:如諸王就國,“國皆置軍,官兵還當給國,而闕邊守”。[22]這里曰“置”,曰“給”,而且要動用邊防軍,可證不是諸王自行豢養的私兵[23],而應是晉王朝調撥的官軍。這些官軍調撥給諸王后,和晉王朝維持一個什么樣的關系,史無明文,但根據以下事實,可以做一個推測。第一,曹魏諸王國的軍隊雖然少,也是由中央王朝調撥的,而他們常常被征發調走。《三國志》卷一九《魏書·陳思王植傳》注引《魏略》:“是后大發士息,及取諸國士。”曹植因為原來得到的士兵才一百五十人,后來士兵的子弟已被調走三批,“其遺孤稚弱,在者無幾,而復被取”,所以上書抗議,方才免除征發。但這只是一種特恩,按制度是可以調走的。第二,西晉的高級文武官員常常由皇帝“加兵”,作為一種榮寵。[24]如《晉書》卷三四《杜預傳》:“以預為安西軍司,給兵三百人、騎百匹。”《晉書》卷三六《衛瓘傳》:瓘遷司空,領太子少傅,“加千兵百騎,鼓吹之府”。《晉書》卷五九《汝南王亮傳》:亮為太宰,錄尚書事,“給千兵百騎”。《晉書》卷四〇《楊駿傳》:“置參軍六人、步兵三千人、騎千人。”同卷《賈充傳》:“給……兵萬人、騎二千。”這種加兵與王國軍隊有不少共同點。首先,賜給時也是曰“置”,曰“給”,與調撥軍隊給王國的提法相同。其次,主要任務是護衛長官,與王國軍隊護衛諸王相同。如《晉書》卷四〇《楊駿傳》:賈后發動政變,“殿中兵出,燒駿府……駿兵皆不得出”。《晉書》卷五九《汝南王亮傳》:楚王瑋攻亮府,“帳下督李龍白外有變,請距之。……長史劉準謂亮曰:……府中俊乂如林,猶可盡力距戰”。駿、亮府中之兵當即晉王朝所加之兵。[25]然而這些加兵并不屬于私人,長官一離任,就和他不再發生關系。如上引衛瓘“加千兵百騎”,后告老免職,所加之兵也就撤銷了。至惠帝時方才作為榮寵,“復千兵”。甚至未離任時,晉王朝也有權免去這部分軍隊。如《晉書》卷三八《齊王攸傳》:攸遷驃騎將軍,“時驃騎當罷營兵,兵士數千人戀攸恩德,不肯去,遮京兆主言之,(武)帝乃還攸兵”。西晉驃騎乃虛號,并不主兵。[26]罷營兵當即罷所加之兵,[27]故下面說“帝乃還攸兵”。然還兵乃特恩,可罷所加之兵乃制度。這些說明,“加兵”的最后支配權仍屬晉王朝。第三,當時吳國實行領兵制度,由君主賜給將領以士兵,死后子弟繼續統率,形成世襲。但這些士兵并不屬私人,仍屬孫吳王朝,君主有權奪回,改賜他人。[28]所賜諸王之兵似乎也是如此。《三國志》卷四八《吳書·孫皓傳》:天紀二年(278),“立成紀、宣威等十一王,王給三千兵”。而陸抗上書反對,認為“諸王幼沖,未統國事,可且立傅相,輔導賢姿,無用兵馬,以妨要務”。[29]要求孫皓收回,交他統率,抵御西晉。可見按制度是可以收回的。從以上曹魏、西晉、孫吳的三項制度來推測,西晉王國的軍隊恐怕必要時同樣可由晉王朝調動。

總之,西晉的諸王無論財權、政權、軍權都受晉王朝的限制和控制,實際只不過是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下一種特殊的地方機構而已。所以諸王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都留在京師陪伴皇帝,而不樂意就國。后來實在不得已被迫就國時,“皆戀京師,涕泣而去”。[30]“就國”有時甚至成為削弱權力、鉤心斗角的一種手段。如晉武帝因為弟齊王攸威望高,怕他留在京師自己死后會奪太子之位,便下詔一再催促他“就國”。[31]又如楚王瑋為衛將軍,領北軍中候,汝南王亮和衛瓘“以瑋性狠戾,不可大任,建議使與諸王之國,瑋甚忿之”。[32]這樣的王國,用劉頌的話就是“法同郡縣,無成國之制”。他認為建立這樣的王國“適足以虧天府之藏,徒棄谷帛之資,無補鎮國衛上之勢也”。[33]既然起不到“鎮國衛上”的作用,難道能掀起“八王之亂”的大風浪嗎?所以我認為,說晉武帝大封同姓諸王是“八王之亂”的原因,理由是不充分的。

有的人認為,“八王之亂”雖非晉武帝大封同姓諸王所造成,卻是他任諸王以方面重鎮,賦予權力過大的結果。這種看法也值得商榷。

我們知道,咸寧三年(277)晉武帝在泰始初年已任命了一些王為都督的基礎上,采納了楊珧“異姓諸將居邊,宜參以親戚”[34]的建議,增封諸王為都督,并調換封國,使與都督所在地相近,以擴大其權力。[35]到太康十年(289),晉武帝臨死前,為了防止叛亂,加強帝室,他再一次增封諸王為都督,任以方面重鎮。[36]這是不是“八王之亂”爆發的主要原因呢?這就需要首先探討一下都督制度。

都督最早建立于魏文帝曹丕之時。[37]它們的正式名稱是都督某州諸軍事或都督某地(如淮北)諸軍事。在中央則叫都督中外諸軍事。其中資歷深、威望高的,加號大都督。西晉沿此制度而更完備,“都督諸軍為上,監諸軍次之,督諸軍為下;使持節為上,持節次之,假節為下”。[38]都督的權力比起諸王來的確擴大了許多。就地方上的都督言,根據官職的不同,可以統率一個州或幾個州的軍隊。大家知道,曹魏及西晉初年地方上的軍隊分為兩類:一是駐扎在地方上的中央軍;[39]一是當地的州郡兵即地方軍。前者駐扎在某州固然歸該州都督直接統率,并且是他的主力;后者由州郡長官直接統率,按制度也歸都督指揮。《晉書》卷三四《羊祜傳》:祜為都督荊州諸軍事,有一次與吳將陸抗戰,“遣荊州刺史楊肇攻抗,不克”,“有司奏:祜所統八萬余人……乃遣楊肇偏軍入險……”這條材料說明了三個問題:其一,刺史的州郡兵歸都督指揮。[40]其二,州郡兵不是都督手下主力,只是“偏軍”,主力應是駐扎于荊州的中央軍。由此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平吳后晉武帝罷州郡兵而不擔心統治受到削弱。[41]其三,都督統軍竟多到八萬人。當然,在這后一問題上有點特殊情況,即荊州都督處于和孫吳對峙而且交鋒最激烈的前線,加上羊祜本人有才干,極受晉武帝信任,或許軍隊稍多一些,[42]但一般都督所統,相差也并不懸殊。[43]

但是,都督權重只是就制度的一個方面說的。必須看到,魏晉的都督是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下的都督,建立這種機構并賦予它以重權的目的是要它為鞏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服務,而不是起危害作用,因此限制與防范也很厲害。

第一,都督沒有治民權。太康以前曹魏、西晉的都督與東晉南朝的都督不同,后者都督必兼刺史,統軍兼治民;[44]而前者都督往往不兼刺史,刺史另由晉王朝委任。特別是平吳后,一般“都督知軍事,刺史理人,各用人也”。[45]在不兼刺史的情況下,都督僅僅在軍事上可以指揮刺史的州郡兵,而在行政上、財政上,刺史按制度是獨立的。也就是說,都督沒有治民權。大概和這種制度有關吧,刺史有時甚至連軍事上也不服從都督。如《晉書》卷三四《杜預傳》:預為秦州刺史,都督秦州諸軍事石鑒命預出兵擊鮮卑,預拒之,“陳五不可,四不須”,“鑒大怒,復奏預……稽乏軍興……”《晉書》卷三五《陳騫傳》:騫為都督揚州諸軍事,“時(牽)弘為揚州刺史,不承順騫命”。這樣,都督的權力當然要大受限制。

第二,都督沒有任命屬官的權力。其權歸晉王朝。如《晉書》卷五六《孫楚傳》:石苞為驃騎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孫楚為參軍,[46]“負其材氣,頗侮易于苞,初至,長揖曰:天子命我參卿軍事”。當然,從孫楚開始,參軍與長官的關系有所變化,“初,參軍不敬府主,楚既輕苞,遂制施敬,自楚始也”。然這只是形式上的更改,任命權歸晉王朝則不變。《晉書》卷四五《何攀傳》:益州刺史王濬辟攀為別駕,平吳前夕濬升為監梁、益二州諸軍事,遣攀見晉武帝面陳伐吳之策,“帝善之,詔攀參濬軍事”。說明州刺史僚屬可以自辟,而參軍之任命必須經過皇帝。《晉書》卷三四《羊祜傳》:“咸寧初,除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得專辟召。”然所謂“專辟召”,僅指辟召一般文職掾屬,至于掌管軍事之長史、司馬、參軍并不在其內。故《晉書》卷二四《職官志》稱:將軍開府位從公者,“置長史一人,秩一千石”;加兵者(加兵見前),“增置司馬一人,秩千石”;為持節都督者,“增參軍為六人”。據文義都不在辟召范圍內。故羊祜死后,“故參佐劉儈、趙寅、劉彌、孫勃”稱:“昔以謬選,忝備官屬,各得與前征南大將軍祜參同庶事。”此處之參佐應指長史、司馬、參軍,據其語氣,顯然不是羊祜辟召的,而是皇帝選任的。所以他們下面推崇羊祜謙虛不辟召,“雖居其位,不行其制”,臨死前“始辟四掾,未至而隕”。杜預也說:“祜雖開府而不備僚屬。”[47]所謂“不備”,應指像“四掾”這樣的掾屬,而不是參佐。否則羊祜為荊州都督十年,統軍八萬,而不備長史、司馬、參軍,是不可想象的。然而即使這些地位較次要的掾屬,羊祜也不辟召,其原因主要恐怕不是如本傳所說的“謙讓”,而是和前述齊王攸拒絕自選屬官相仿,是為了盡可能避免皇帝的猜忌(參見下石苞事)。這從他“嘉謀讜議,皆焚其草,故世莫聞。凡所進達,人皆不知所由。或謂祜慎密太過者”[48]一事,亦可窺其端倪。事實上在中央集權的西晉,不慎密就可能帶來大禍,因為晉王朝派來的參佐,同時也負有監視的使命。《晉書》卷四二《唐彬傳》:彬為使持節,監幽州諸軍事,“參軍許祗密奏之,詔遣御史檻車征彬付廷尉……”,雖“以事直見釋”,卻不能不在都督心中投下極大的陰影。

第三,都督無權自行發兵、募兵。《晉書》卷四一《李熹傳》:熹除涼州刺史,加揚威將軍,領護羌校尉,“羌虜犯塞,熹因其隙會,不及啟聞,輒以便宜出軍深入,遂大克獲,以功重免譴……”大家知道,護羌校尉地位雖低于都督,但作為一級軍事長官,統率大軍鎮壓叛亂的性質是基本相同的。[49]西晉涼州治姑臧,即今甘肅武威,距京師洛陽一二千里。二地相去如此之遠,而護羌校尉發兵竟需先啟聞皇帝,否則就要受懲罰,可見晉王朝控制之嚴,[50]李熹免譴只是一個特例而已。《晉書》卷四二《唐彬傳》:彬任監幽州諸軍事,為參軍許祗密奏(見上),也是因為鮮卑叛亂,“彬欲討之,恐列上俟報,虜必逃散,乃發幽冀車牛”。他得到的罪名恐怕也是擅發兵。又《資治通鑒》卷七九泰始八年:王濬為監梁、益二州諸軍事、益州刺史,為伐吳,大作舟艦,別駕何攀建議:“宜召諸郡兵合萬余人造之,歲終可成。”“濬欲先上須報”,[51]“攀曰:朝廷猝聞召萬兵,必不聽,不如輒(專)召,設當見卻,功夫已成,勢不得止”。這又說明即使發州郡兵,也得上請,而且數量稍多,就不批準。王濬這次擅發兵,不知為什么沒有受到追究,但可以肯定是不合法的,是違反制度的。不僅發兵權,連募兵權都督也沒有。《晉書》卷五七《馬隆傳》:隆自稱能平羌患,晉武帝問其方略,對曰:“臣請募勇士三千人,無問所從來,率之鼓行而西……丑虜何足滅哉!”而“帝許之。……隆……自旦至中,得三千五百人”。又《資治通鑒》卷七九泰始八年:監梁、益二州諸軍事王濬為了給平吳作準備,“雖受中制募兵,而無虎符;廣漢太守敦煌張敩收濬從事列上。帝召敩還,責曰:‘何不密啟而便收從事?’敩曰:‘蜀漢絕遠,劉備嘗用之矣。輒收,臣猶以為輕。’帝善之”。兩條材料合在一起就可看出,募兵必須皇帝批準,而且十分慎重,要有虎符。因為怕擅自募兵,發生像三國的劉備那樣的割據。王濬無虎符,所以軍事上歸他指揮的廣漢太守(屬梁州)也有權扣押他的從事,而且最后博得皇帝贊揚。這還不說明為了防微杜漸,西晉制度的周密嗎?

由于都督權重而又受到上述種種限制,所以我們可以看到以下情況:

首先,在晉武帝一代,無論異姓都督或諸王兼都督,起的基本上是鞏固西晉統治的積極作用。例如平吳的主力就是徐州都督瑯邪王伷、揚州都督王渾、沔北都督胡奮、[52]荊州都督杜預、梁益二州監軍王濬、巴東監軍唐彬。其中王濬軍“旌旗器甲,屬天滿江”,最先進入吳都建業。[53]再如西北邊境,氐羌鮮卑多次侵擾。泰始年間秦州刺史胡烈、涼州刺史牽弘先后敗死。靠都督雍涼等州諸軍事汝陰王駿“善撫御,有威恩”,多次給侵擾者以打擊,方才出現了“遣入質子”和“二十萬口又來降”的局面。汝陰王駿因此徙封為扶風王,使王國與都督所在地相近,并且一直在這里當了十八年都督,直到死去。[54]

其次,在晉武帝一代沒有一個異姓都督或諸王兼都督敢于叛亂。因為他們很清楚,權力是皇帝賦予的,權力雖大,限制極嚴,一旦用來反抗鞏固的中央集權,自己只會落一個可悲的下場。《晉書》卷三三《石苞傳》:苞為大司馬,揚州都督,“鎮撫淮南,士馬強盛,邊境多務,苞既勤庶事,又以威德服物”。但當晉武帝聽信讒言,派大軍掩襲時,石苞不敢做絲毫抵抗,立即“放兵步出,住都亭待罪”。石苞如此馴服,絕非偶然。在曹魏時期,也就在淮南,發生了三次叛亂,反對當時掌握了中央大權的司馬懿父子。第一次是王凌,為揚州都督,外甥令狐愚為兗州刺史,“舅甥并典兵,專淮南之重”。[55]第二次為毌丘儉,也是揚州都督,文欽為揚州刺史,二人手下有兵五六萬。[56]第三次為諸葛誕,仍是揚州都督,擁有“淮南及淮北郡縣屯田口十余萬官兵,揚州新附勝兵者四五萬人”。[57]軍隊都不可謂不多,但由于司馬懿父子挾中央集權之勢,調動全國兵力來鎮壓,三次叛亂很快都失敗了。另一事例是鐘會和鄧艾。鐘會為鎮西將軍、關中都督,鄧艾為征西將軍、隴右都督。二人奉命統大軍伐蜀,很快滅亡了蜀國,立下大功。但由于鄧艾居功驕傲,反對司馬昭“事當須報,不宜輒行”的指令,想要專權,被密告“有反狀”;而鐘會更是“自謂功名蓋世,不可復為人下,加猛將銳卒皆在己手,遂謀反”。結果都得不到部下的支持,先后送了命。[58]這些不能不成為西晉石苞以及其他都督的前車之鑒。

再次,在西晉初臣子心目中,都督地位雖高,權力雖重,因遠在邊地,很容易在皇帝面前遭人離間(石苞即一例)而大禍臨頭,遠不如在京師做官,接近皇帝,討好皇帝,來得保險,并易于飛黃騰達。請看:

《晉書》卷三四《羊祜傳》:祜為荊州都督,“貞愨無私,疾惡邪佞”,得罪王戎、王衍,“并憾之”。二人后任職京師,“每言論多毀祜。時人為之語曰:二王當國,羊公無德”。

同書同卷《杜預傳》:預繼羊祜為荊州都督,平吳時功高勛重,然“在鎮,數餉遺洛中貴要。或問其故,預曰:吾但恐為害,不求益也”。又“累陳家世吏職,武非其功,請退……”

同書卷四〇《賈充傳》:充為尚書令,“專以諂媚取容”,侍中任愷等“咸共疾之”。時氐羌侵擾,晉武帝十分憂慮,任愷乘機推薦賈充,詔以充為使持節、都督秦、涼二州諸軍事。尚書令三品,持節都督二品,這是升遷。詔令還十分信任地說,有賈充鎮關中,“則吾無西顧之念,而遠近獲安矣”。但賈充并不高興,“自以為失職,深銜任愷”。最后采荀勖策,將女兒嫁給太子,方才免除了都督職務和關中之行。

《晉書》卷三六《張華傳》:華為尚書,“名重一時……有臺輔之望焉。而荀勖自以大族,恃帝恩深,憎疾之,每伺間隙,欲出華外鎮。……間言遂行,乃出華為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

《晉書》卷五九《汝南王亮傳》:亮為太尉、錄尚書事,及晉武帝病重,“為楊駿所排”,被任為“大都督,督豫州諸軍事,出鎮許昌”。

《晉書》卷三八《齊王攸傳》:晉武帝逼攸就國時,除了齊王銜,還封他為“大司馬、都督青州諸軍事”。但這絲毫不能增加他的興趣。王渾上書武帝諫阻說:這是“假以都督虛號,而無典戎榦方之實,去離天朝,不預王政”。[59]“榦方”即總管一個方面之意。《晉書》卷三九《王沈傳》:“出榦監牧方岳之任。”此其省語。但這里并不是說不統率軍隊,毫無權力,而是說,和在中央輔政比起來,當都督是有名無實的。

以上六條材料,通過前兩條,可以看到都督受到中央何等大的牽制和影響。像杜預,既是外戚(娶晉武帝之姑),又立有大功,極受武帝信任,尚且如此憂讒畏譏,小心謹慎,其他都督可想而知。通過后四條材料,又可看到,出任都督如同諸王就國一樣,在西晉初年也成為統治集團間相互排擠的一種重要手段了。

綜上所述,可以概括成這樣一個看法:魏晉建立都督,從制度上說,既賦予重權,又極力限制與防范,目的是既要讓它為鞏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王朝服務,而又不致變成分裂割據力量。從晉武帝的統治實踐看,無論異姓都督或諸王兼都督都基本符合這一要求,二十六年中立功累累而無一叛亂事例就是證明。晉武帝認識到這是個成功的經驗,所以在世時廣泛推行。后代封建統治者也認識到都督制度的作用,所以不僅東晉南北朝繼續沿用,而且隋唐至明清的“總管”“節度使”“巡撫”等,也都是以此為楷模而進一步發展建立的。[60]把這樣一個顯然有利于中央集權王朝的制度,看成是“八王之亂”爆發的原因,恐怕是過于強調了它權重的一面,而忽視了對它限制、防范的一面,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那么,“八王之亂”的爆發主要是什么因素造成的呢?我以為就是晉武帝在世時安排的皇位繼承人及輔政大臣不得其人。

我們知道,我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封建統治機器的有效運轉,在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的矛盾比較緩和的情況下,主要靠兩個因素。第一,要靠中央集權制度特別是其中皇帝與宰相、皇帝與地方長官、皇帝與統兵大臣相互關系等具體制度的不斷發展與完備。第二,要靠擁有一個能夠認真實行這一制度的統治集團,尤其重要的是,擁有一個有威望、有才干的皇帝。二者缺一不可。皇帝有威望、有才干,統治集團也愿意為皇帝鞠躬盡瘁,如果中央集權制度尚未臻于完備程度,則無論如何認真實行,也超越不了歷史階段而高度集權。臣屬、地方必將保有相當大的權力。反過來,制度不管如何高度完備,如果統治集團不能認真實行,特別是沒有一個有威望、有才干的皇帝(皇帝年幼時則為輔政大臣)控制大局,督促實行,一切就都會落空,制度就等于具文,高度集權的目的同樣無法達到;不僅如此,根據皇帝和統治集團的無能狀況,中央集權制度將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甚至統治階級內部矛盾激化,爆發政變或分裂割據戰爭,造成持續的政局混亂。

西晉初年,上述兩個因素基本具備。晉武帝建立新王朝,統一全國,本人有統治才干,威望也比較高,所以能夠推動整個統治集團繼續實行漢魏以來的制度,把至高無上的權力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保持住政局的穩定。同時,當時“土廣人稀”,[61]土地問題不嚴重;晉王朝頒布了占田法、戶調式,罷免了州郡兵,賦稅徭役也不十分沉重,所以整個社會生產是向前發展的。前引干寶《晉紀總論》和《晉書》卷二六《食貨志》的話就是證明。當然,如所周知,晉武帝和他下面統治集團中一部分人比較奢侈腐化,[62]會不斷加深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以及統治階級內部矛盾,但從現有史料看,到晉武帝死為止,這些矛盾還遠沒有達到激化或接近激化的程度。如果晉武帝死后繼位的皇帝不十分愚蠢,是個中人之才,或者接受顧命的輔政大臣具有相當的威望與才干,能夠基本上控制政局,西晉王朝肯定還將繼續存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直到統治階級進一步腐朽,生產關系死死地束縛住生產力使之無法發展,各種矛盾激化時為止。

然而繼位皇帝和接受顧命的輔政大臣的情況遠非如此。

晉武帝在世時,根據當時的制度和輿論,可供選擇的繼位人有兩個。一個是惠帝司馬衷。他是晉武帝楊皇后所生,上面有個哥哥早死,下面諸弟又都太小,所以泰始三年被立為太子,是合法的皇位繼承人。但他是個白癡。因而從晉王朝和封建地主階級的利益出發,不少大臣主張廢掉他,比較突出的是衛瓘與和嶠。《晉書》卷三六《衛瓘傳》:“惠帝之為太子也。……瓘每欲陳啟廢之,而未敢發。后會宴陵云臺,瓘托醉,因跪(武)帝床前曰:‘臣欲有所啟。’帝曰:‘公所言何耶?’瓘欲言而止者三,因以手撫床曰:‘此座可惜!’帝意乃悟,因謬曰:‘公真大醉耶?’瓘于此不復有言。”又《晉書》卷四五《和嶠傳》:“嶠見太子不令,因侍坐曰:‘皇太子有淳古之風,而季世多偽,恐不了陛下家事。’帝默然不答。”[63]

另一個可作為繼承人的是齊王司馬攸。他是晉武帝的同母弟,按照傳統制度,是不該他繼位的。但他在統治集團中比較有威望、有才干。《晉書》本傳稱他“才望出武帝之右”,過去晉文帝司馬昭多次要立他為太子,因晉武帝是長子方才作罷。所以到晉武帝晚年,“諸子并弱,而太子不令,朝臣內外,皆屬意于攸”。即便不作為皇位繼承人,也希望能留齊王攸在京師輔佐惠帝執政。《晉書》卷四二《王渾傳》:渾上書甚至說,如嫌齊王攸一人輔政權太重,為防萬一,可“與太尉汝南王亮、衛將軍楊珧共為保傅,干理朝事。三人齊位,足相持正,進有輔納廣義之益,退無偏重相傾之勢”。考慮總算很周到了。

在這二者之間,晉武帝如何選擇?

一方面武帝對齊王攸十分猜忌,從太康三年起,接連下詔逼齊王攸就國,離開京師。這就表示不但絕不以他為皇位繼承人,而且也把他排斥于惠帝輔政大臣之外。對這一措施,當時一些有見識的大臣不論同姓異姓,如征東大將軍王渾、扶風王駿、光祿大夫李熹、中護軍羊琇,侍中王濟、甄德,都曾極諫。《晉書》卷四二《王渾傳附子濟傳》:他還使妻常山公主及甄德妻長廣公主入宮見武帝,“稽顙泣請帝留攸”,以至武帝大怒說:“兄弟至親,今出齊王,自是朕家事。而甄德、王濟連遣婦來生哭人!”將王濟貶了官。因為聽說趕走齊王攸是楊珧出謀劃策的,羊琇和北軍中候成粲甚至“謀欲因見珧而手刃之”。[64]這都說明這場斗爭非同小可,十分激烈。齊王攸本人當然不愿意走,“憤怨發疾”。于是以此為理由,“乞守先后陵”,請求不就國。晉武帝又不許。雖然表面上裝作友愛,派御醫去診視,但“諸醫希旨,皆言無疾”。結果攸“疾轉篤,猶催上道”,終于“歐血而薨”[65]。這既表明晉武帝一意孤行,決心極大;[66]同時也表明當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高度發展時,即使君主所干的事明顯地會危害整個封建統治集團的利益,周圍大臣都看到了,但誰也阻攔不住。

另一方面晉武帝又想方設法為惠帝穩穩當當繼承和鞏固皇位作準備。

第一,為太子護短。一次在平吳前。《晉書》卷三一《后妃上·惠賈皇后傳》:由于衛瓘等主張廢太子,晉武帝便召集東宮官屬,舉行宴會,“而密封疑事”,送東宮太子處等他回答。太子不會,賈妃竟命給使張泓起草答案,由太子抄一遍交卷。晉武帝看后很高興,“先示太子少傅衛瓘,瓘大踧踖”。我們知道,東宮官屬包括衛瓘經常與太子見面,太子水準如何應了若指掌,有何必要考給他們看呢?而且既要考試,為何不當面進行,而竟讓太子在東宮里回答?很明顯,這是縱容弄虛作假,以便炮制出一篇考卷來塞群臣之口。其所以要考給東宮官屬看,就因為他們最了解太子情況,太子的笑話多半是他們透露出去的,需要公開考這么一下,暗示他們今后不要亂說了。這一點恐怕東宮官屬都清楚,晉武帝也知道他們清楚。但這一層薄紙誰也沒捅破。這就是衛瓘為什么“大踧踖”的真正原因。[67]另一次護短是在平吳之后。《晉書》卷四五《和嶠傳》記載,因為曾說過太子“不了陛下家事”,有一天晉武帝便對和嶠以及荀、荀勖說:“太子近入朝,差長進,卿可俱詣之,粗及世事。”然而見了太子回來,“、勖并稱太子明識弘雅,誠如明詔”,[68]而和嶠仍倔強地說:“圣質如初耳”,“帝不悅而起”。其實,太子肯定沒什么變化,所以晉武帝自己也說得很不理直氣壯:“差長進”,“粗及世事”。他希望的是,三個人能“希旨”,說兩句好話,造造輿論,誰知和嶠仍直言不諱,使自己下不了臺,然而這是事實,無可奈何,只能“不悅而起”了。[69]這兩件事說明,晉武帝為了堅持傳位惠帝,不惜自己哄自己,還要求群臣和自己相互哄騙,已經頑固到了何等程度!

第二,宣揚皇孫聰慧。《資治通鑒》卷八二太康十年條稱,皇孫司馬遹(惠帝子)五歲時,一次宮中夜失火,晉武帝站在樓上觀望,遹“牽帝裾入暗中,曰:‘暮夜倉猝,宜備非常,不可令照見人主。’帝由是奇之。嘗對群臣稱遹似宣帝(司馬懿),故天下咸歸仰之”。據說,“帝知太子不才,然恃遹明慧,故無廢立之心”。姑且不論失火時五歲小兒說這番話是否可信,即便宮廷熏陶加上本人聰明真說了這番話,也終究只是一個孩子,對惠帝的統治濟得甚事?何況長大后很不成材,“不好學,惟與左右嬉戲……”,“愛埤車小馬,令左右馳騎,斷其鞅勒,使墮地為樂”。官屬杜錫諫,竟“使人以針著錫常所坐毯中而刺之”。這種品行,晉武帝在世時應已多少有所暴露,[70]這個皇孫究竟可恃到什么程度,恐怕晉武帝自己也會打問號的。然而“恃皇孫”這一思想其所以始終不變,除了可作為一種自我安慰外,恐怕就是晉武帝要以此給自己堅持傳位白癡多找一個借口吧。

第三,替太子安排輔政大臣。這本來是十分必要的,托付得人,或許不至于發生后來那樣的風波。然而晉武帝托付的卻是楊駿和汝南王亮![71]楊駿是晉武帝的岳父,侄女皇后楊艷是惠帝親母,楊艷死后,女兒楊芷又繼為皇后。《晉書》卷四〇《楊駿傳》:“素無美望”,但卻被晉武帝“超居重位”,任為侍中、車騎將軍,和兩個弟弟珧、濟一起,“勢傾天下”。尚書褚、郭奕上表警告說“駿小器,不可以任社稷之重”,晉武帝不聽。病危時楊駿又被任為太尉、太子太傅、假節、都督中外諸軍事,成為輔政大臣。他在晉武帝死后“為政嚴碎,愎諫自用,不允眾心”,“又多樹親黨,皆領禁兵,于是公室怨望,天下憤然矣”。固然,據本傳,晉武帝原意托付汝南王亮和楊駿兩人,由于楊駿和楊后乘晉武帝病危之際耍了手段,方才專任楊駿一人。但汝南王亮是什么人呢?是否他若參與輔政,局面就不會像后來那么糟呢?恐怕未必。因為汝南王亮也是個庸才。據《晉書》本傳,在他的歷史上戰無不敗。曾仕魏為東中郎將,“討諸葛誕于壽春,失利,免官”。入晉為都督關中、雍涼諸軍事,又在抵御羌族的戰爭中指揮無能,再次免官。大概因為是晉武帝的叔父,輩分高,所以后來又當了“宗師”,專對司馬氏宗室“訓導觀察,有不遵禮法,小者正以義方,大者隨事聞奏”。顯然這是個無法安插而又不能不安插的無能之輩!這從晉武帝剛死時他對楊駿的態度也可看到。《資治通鑒》卷八二永熙元年(290)條:亮為楊駿所排,由太尉、錄尚書事出為豫州都督,出鎮許昌。尚未離京,武帝死,“畏駿,不敢臨喪,哭于大司馬門外”,后聽說楊駿要討伐自己,“問計于廷尉何勖。勖曰:‘今朝野皆歸心于公,公不討人而畏人討邪!’亮不敢發,夜,馳赴許昌,乃得免”。一副軟弱無能的樣子,暴露得相當充分。這樣的人,即使不為楊駿所排,恐怕同樣對當時政局無能為力,這從楊駿死后他被推出輔政而又輕易為楚王瑋所殺,[72]也約略可以推測到。從楊駿和汝南王亮的情況,必然要發生這樣一個疑問:晉武帝為什么要找這一對寶貝輔政呢?是不了解他們的情況嗎?恐怕未必。因為無能的汝南王亮是晉武帝親自處理安排的,絕不可能忘掉。而就楊駿說,不但早已有人進諫說他“小器”,不可重用(見上),而且他“以后父超居重位”后的十多年中,未對西晉的文治武功出一謀,劃一策,立一功,這一點晉武帝應該也是清楚的。所以我認為晉武帝用這二人輔政,不是糊涂,而是有意識這樣安排的。對于楊駿,晉武帝看中的可能正是他的“素無美望”和無能,因為在“宗室殷盛”的西晉,尤其在晉武帝做了周密布置之后,[73]楊駿除了老老實實輔佐外孫惠帝之外,還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呢?當然,“宗室殷盛”而讓外戚輔政,肯定會引起宗室的不滿與憤怒,所以又拉上汝南王亮。亮當過“宗師”,平庸無能而輩分又很高,晉武帝取他恐怕也正在這兩點。因為這樣既可撫慰司馬氏之忿,而又不必擔心像齊王攸那樣可能發生篡奪的危險。《資治通鑒》卷八一太康三年載,晉武帝在下詔逼齊王攸就國的同時,馬上任命汝南王亮為太尉、錄尚書事、領太子太傅。這一方面固然為了平息輿論對逼走齊王攸之不滿,另一方面恐怕就已打算今后讓汝南王亮當輔政大臣,所以要以他為“太子太傅”。在晉武帝心目中,安排這樣一個宗室來與外戚楊駿互相配合,而不偏任,惠帝的江山就十分穩固了。后來當楊駿獨攬大權,排斥汝南王亮時,傅咸曾建議說:“夫人臣不可有專,豈獨外戚!今宗室疏,因外戚之親以得安;外戚危,倚宗室之重以為援,所謂唇齒相依,計之善者。”[74]雖然強調的是二人應和衷共濟以趨吉避兇,卻從另一角度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晉武帝安排的意圖。然而晉武帝的如意算盤落空了。他萬沒有想到“愎諫自用”的楊駿竟敢于排斥汝南王亮,連弟弟楊濟的話也聽不進;[75]而懦弱的汝南王亮也就聽其擺布,束手無策。更沒有想到,在爾虞我詐、鉤心斗角的西晉統治集團中,怎能容許由兩個庸才來給白癡皇帝輔政,實際上等于掌握全部皇權,而不覬覦,而不爭奪?何況楊駿又排斥了汝南王亮獨掌大權,給了人以口實?

就這樣,晉武帝出于偏心,繼位人選錯了,輔政大臣也挑錯了,一場丑惡的爭權奪利的斗爭也就不可避免。

下面我們來看一下晉武帝這一措施的后果。

楊駿執政才一年(290年3月—291年3月),就被惠帝野心勃勃的皇后賈南風利用宗室和群臣的憤怒,輕輕易易地殺掉。隨后汝南王亮被請出來輔政,然而庸懦的汝南王亮又怎能壓得住陣?不過三個月,賈后又利用楚王瑋與汝南王亮的矛盾,使瑋殺亮,然后又設計殺瑋,把全部大權掌握到自己手中。由于任用“儒雅有籌略,為眾望所依”而又“無逼上之嫌”的庶姓大臣張華以及裴為宰相,[76]在此后數年中勉強維持了一個和平局面。但根本矛盾并未解決,強大的司馬氏宗室又豈能甘心聽“昏虐”的賈后擺布呢?恰好后來賈后殺了愍懷太子司馬遹,于是以此為借口,趙王倫便于公元300年起兵殺掉賈后,幽禁惠帝,篡奪了皇位。不幸趙王倫又“素庸下,無智策”,不足以控制大局,頭上又有一頂“篡奪”的帽子,所以不久即被齊王冏、成都王穎、河間王颙推翻。這時斗爭也從宮廷政變演化成大規模兵戎相見。隨后諸王又因為年紀輕、資歷淺、威望低或是惠帝的疏屬,彼此互不相讓而動兵,“八王之亂”便更加激烈地展開,形成所謂“骨肉相殘,四海鼎沸”的局面[77]。西晉王朝也就在這一次次的斗爭、屠殺、破壞中,由盛而衰,每況愈下。

從這一次次斗爭中可以看出一個明顯的特點,即登臺表演的主要人物:楊駿—汝南王亮—賈后—趙王倫—齊王冏等,沒有一個是有威望、有才干,控制得住大局的,而在一個時期內他們手里掌握的卻是極度膨脹了的君權,這就不能不啟人以覬覦、爭奪之心。晉武帝死后“山陵未干”,[78]變亂即相繼而起,其根本原因即在于此。《晉書》卷三八《文六王傳》史臣曰:如果齊王攸不死,“天假之年而除其害……光輔嗣君,允厘邦政……何八王之敢力爭,五胡之能競逐哉!”王夫之甚至說:“西晉之亡,亡于齊王攸之見疑而廢以死也。攸而存,楊氏不得以擅國,賈氏不得以逞奸,八王不得以生亂。”[79]這正是從另一個角度反映了歷史真相。

王仲犖先生說:“八王之亂”是由于“使諸王出專方面重鎮所致”,“如武帝末年,用秦王柬都督關中,楚王瑋都督荊州,淮南王允都督江、揚二州,汝南王亮出鎮許昌。惠帝即位,用梁王肜、趙王倫、河間王颙等先后鎮關中,成都王穎鎮鄴。趙王倫擅政,用齊王冏鎮許昌。……一切割據稱雄與舉兵向闕的事情,也均由此而起”。[80]

這個看法是有可以商榷之處的。

首先,如前所述,諸王出專方面重鎮本來對中央集權制度起的作用主要是鞏固而不是破壞,其所以會發生轉化,關鍵在于晉武帝死后出現了皇位繼承人及輔政大臣不得其人這一決定性因素。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何晉武帝早已任諸王以方面重鎮,而他在世時卻始終沒有發生過一起諸王叛亂的事件。

其次,誠然,“八王之亂”的爆發和軍隊是分不開的,但和軍隊分不開是否就意味諸王手中掌握大量軍隊就是“八王之亂”爆發的主要原因呢?這卻不然。如果我們來具體分析一下王先生所列舉的諸王,就會發現秦王柬并未參加混戰,元康元年(291年)就死了。楚王瑋、淮南王允、汝南王亮、趙王倫之“亂”,都不在他們出專方面重鎮之時,而是在免去都督職務之后,調到京師任職之時。梁王肜附和趙王倫為亂的情況相同。只有河間王颙、成都王穎、齊王冏發動戰爭時是都督。然而他們主要也不是靠手中兵多起事、取勝的(雖然不能說沒有關系)。我們試把晉武帝死后歷次政變和戰爭包括這三王發動戰爭的情況綜觀一下。

公元291年賈后殺楊駿:先指使殿中中郎孟觀、李肇啟惠帝,夜作詔,“誣駿謀反”;殺駿后,又“矯詔”囚禁楊太后。

公元291年賈后殺汝南王亮和楚王瑋:“(賈)后使(惠)帝作手詔”,賜北軍中候楚王瑋,命他帶兵免輔政大臣汝南王亮官。瑋因與亮有私怨,于是借此“矯詔召三十六軍(駐在洛陽宮城內外保衛京城宮城的軍隊)”,殺亮。可是隨后賈后聽從張華之計,不承認惠帝曾賜瑋手詔,并當眾宣布“楚王矯詔”,于是“眾皆釋杖而走”,不但三十六軍散掉了,連楚王瑋北軍中候的兵也散掉了。“瑋左右無復一人,窘迫不知所為。”

公元300年趙王倫殺賈后:“矯詔”命軍兵入宮。賈后看到來抓她的齊王冏時,驚曰:“卿何為來?”對曰:“有詔收后”。后曰:“詔當從我出,何詔也!”并求救于惠帝。可是白癡能有何作為,何況他也落入了趙王倫手中!賈后終于被“矯詔”賜死。

公元300年淮南王允攻趙王倫:本來手下兵不多,但他大呼曰:“趙王反,我將討之”,“于是歸之者甚眾”,并連連得勝。而后來失敗又是因為支持趙王倫的伏胤“詐言有詔助淮南王”,允“下車受詔,胤因殺之”。

公元301年齊王冏等滅趙王倫:雖然冏當時是都督豫州諸軍事,但和趙王倫比,兵力甚弱,其力量主要來自宣布趙王倫“篡逆”(時倫已廢惠帝自立),爭得了人心。當新野公歆得到討倫檄文時“未知所從”。嬖人王綏說:“趙親而強,齊疏而弱,公宜從趙。”但參軍孫詢大言于眾曰:“趙王兇逆,天下當共誅之,何親疏強弱之有!”“歆乃從冏。”當檄文到達揚州時,刺史郗隆猶疑不決,部下皆說:“趙王篡逆,海內所疾,今義兵四起,其敗必矣!”隆仍觀望,不公布檄文,為憤怒的部下所殺。當齊王冏的使者至鄴時,盧志對成都王穎說:“趙王篡逆,人神共憤,殿下收英俊以從人望,杖大順以討之,百姓必不召自至……”穎乃出兵討倫,“羽檄所及,莫不響應。至朝歌,眾二十余萬”。

公元302年長沙王乂又殺齊王冏:起因是河間王颙長史李含從洛陽逃出,詐稱受密詔,使颙誅冏。颙借此“檄長沙王乂使討冏”。時乂正在京師任職,得檄后立即馳入宮中,“奉天子”攻冏。冏派人宣布乂“矯詔”,乂又稱冏“謀反”。連戰三日,掌握惠帝在手中的乂得到勝利。

公元303年河間王颙、成都王穎、東海王越殺長沙王乂:討伐的借口是乂“專擅朝政,殺害忠良”。穎派陸機率軍二十余萬由鄴指向洛陽。而乂則讓惠帝下詔宣布他們是“奸逆”,并“奉帝與機戰于建春門。……機軍大敗”。颙又派張方率精兵七萬討乂,乂同樣“奉帝攻張方,方兵望見乘輿,皆退走,方遂大敗”。乂后又屢勝的原因是:“未嘗虧奉上之禮,城中糧食日窘,而士卒無離心”。只是由于東海王越暗中與殿中諸將勾結,夜里捉住了乂,控制了惠帝,“啟帝下詔免乂官”,隨后才殺了乂。[81]

以上史實說明什么?

它說明“八王之亂”之所以爆發,其力量主要不是來自出專方面重鎮之諸王的軍隊(有的政變、戰爭且和諸王出專方面重鎮風馬牛不相及),而是來自反對篡逆、擁護皇權的旗號,或者來自“矯詔”。這正是“八王之亂”的一個突出特點。

如所周知,東漢末年發生過激烈的混戰。但那是在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力量經過黃巾大起義的沉重打擊極大削弱情況下爆發的,除少數人外,一般不打什么擁護皇權的旗號,也不“矯詔”,而是憑借手中兵力赤裸裸地實行割據,爭奪地盤、財富與勞動力。“八王之亂”則不同。由于晉武帝二十六年的統治,形成了強大的皇權,雖然繼位皇帝和輔政大臣不得其人,但在一個時期內過去的影響仍是強烈的。趙王倫一“篡逆”,立即遭到全國反對,惠帝被請回復位時,路上“百姓咸稱萬歲”[82],都是證明。在這種情況下,“八王之亂”的各個發起人(包括開始發動政變時的趙王倫)都懂得,要爭奪就得爭奪中央大權,爭奪對全國的統治權,就得打著反對篡逆、擁護皇權的旗號,必要時就得“矯詔”。也就是說,必須借助強大的皇權來達到個人目的。否則,單純依靠手中的兵力發動政變和戰爭,或不去爭奪中央大權,徑直保地自守,實行封建割據,公開與強大的皇權對抗,都將無異于以卵擊石,只會自取覆亡。

但這一策略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可采用。如果晉武帝死后繼位皇帝和輔政大臣得人或基本得人,中央政局穩定,這一策略就很難采用,即使采用,也很難得逞。因為很快就會被揭穿。所以問題又回到晉武帝臨死時的安排上。即由于惠帝是白癡,是“土木偶人”,輔政大臣又無能,它不但如前所述啟人以覬覦爭奪之心,而且另一面還給他們采用這種“奉土木偶人之孱主以逞”[83]的策略,提供了充分的可能性。賈后明白這一點,所以敢于“使惠帝作手詔”命楚王瑋殺汝南王亮,隨后又毫無顧忌地宣布楚王瑋“矯詔”,甚至公開說“詔當從我出”。諸王也明白這一點,所以敢于隨意宣布對方“謀反”,自稱受“密詔”,甚至“奉天子”討伐對方,玩惠帝于股掌。就這樣,強大的皇權實際上變成挑起戰亂,破壞皇權的有力工具了。而這一切很顯然都根源于晉武帝臨死時的安排。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安排,不但“八王之亂”爆發不了,而且諸王或諸王兼都督必將繼續有力地鞏固著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西晉王朝。

最后,還有一個問題要講一下,即晉武帝時形成的強大皇權的影響并沒有持續很久。道理很簡單:惠帝太不爭氣。本來人們對惠帝期望甚高,支持他,擁護他,希望他成為一個穩定因素,結束混亂局面。誰知在一次又一次的丑惡斗爭中,他不但不能結束混亂,反而一而再、再而三被人利用來發動戰爭。特別到了“八王之亂”的末期,一方面諸王之間的戰爭更加頻繁,破壞性更大;[84]另一方面由于中央政局混亂招致的全國統治危機也進一步發展。[85]在這種情況下,惠帝的號召力逐漸削弱,晉武帝留給他的一個時期內的威望也慢慢消逝。到后來,他甚至被人看成是恢復和平的一塊絆腳石,希望趕快由一個英明的皇帝來代替了。這可以由以下之事得到證明。公元306年,惠帝食餅中毒而死。《晉書》卷四《惠帝紀》稱:“或云司馬越之鴆。”沒有定論。事后也沒有任何人追究此事。另一面,《晉書》卷五《懷帝紀》載其初即位,“于東堂聽政,至于宴會,輒與群官論眾務,考經籍。黃門侍郎傅宣嘆曰:‘今日復見武帝之世矣。’”兩相對照,就可看出傅宣的話,絕不僅代表他一個人,而是反映了統治階級中很大一部分人對惠帝愚昧的不滿,迫切要求一個像晉武帝那樣的君主來挽救危機的心情。王夫之就惠帝中毒事評論說:“惡有天子中毒以死,而不能推其行弒之人者哉?惠帝之為司馬越鴆也,無疑。越弒君,而當時天下不能窮其奸,因以傳疑于后世,而主名不立。當其時,司馬模、司馬騰皆唯恐無隙而不足以逞者,然而胥中外為諱之,而模與騰不能借以為名,史臣于百世之后,因無所據以正越弒逆之罪,何也?天下胥幸惠帝之死也。”又說:惠帝死,懷帝立,“天下且如釋重負而想望圖存之機。故一時人心翕然,胥為隱諱……”[86]惠帝“昏而不虐”,[87]落到這樣一個下場當然是一個悲劇!這個悲劇的制造者不是別人,就是晉武帝。但惠帝死去并不能解救危機,因為當時的局勢已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各種矛盾的不斷激化,已超越了任何英明君主、統治集團所能控制的范圍,不用說懷帝即位,即便晉武帝再生,也將無濟于事,西晉的覆亡已經指日可待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晉武帝不但斷送了他的兒子惠帝,而且也斷送了西晉的江山!當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高度發展時,封建君主個人的作用是何等巨大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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