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美國教歷史:從書桌到講臺
- 姚平 王希主編
- 11809字
- 2025-03-28 19:22:45
華兒得寵
——在美國教美國史

今年是我來美國的第40個年頭,也是正式執教25周年。雖然終身教授沒有退休年齡的限制,但是自己打算將在幾年內放下教鞭,專注研究和寫作。可能出于自然,在自己教育生涯臨近終點時,過去工作中的一些片段、瑣事經常會浮現在眼前。正巧王希和姚平教授邀請我為這本書寫篇短文,談談自己在美國的教學經歷,我就把這些能回想起的經歷筆錄下來,湊成此文與大家分享一下。
我于1982年1月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同月就匆匆投奔親戚,來到美國堪薩斯州的維奇托市(Wichita)準備繼續讀書。由于成長于特殊的年代,中學期間學了幾句俄語,大學學了兩年的基礎英語,沒有很好的外語基礎,只好先進維奇托州立大學(Wichita State University)的語言學校,補習英語。再加上自己沒有一點語言天賦,在一年半的時間里連續考了十次托福,最后才勉強入讀歷史研究生。大概我已夠資格去申請吉尼斯考托福次數最多的紀錄。之后經過三年的學習,1986年我終于得到歷史碩士學位。
在讀碩期間,我修過一門堪薩斯州歷史課,它的早期歷史使我對美國的西部史產生了興趣。在申請博士研究生時,我就申請了新墨西哥大學(University of New Mexico)的西部史專業。在20世紀80年代、90年代,新墨西哥大學的西部史專業是美國最強的兩個歷史專業之一(另一個是耶魯大學)。直到現在自己也無法想象為何他們竟會錄取我這樣一個學渣級別的人。我于1987年進入新墨西哥大學就讀。俗話說,揚長避短,但我決定讀美國西部史博士真可謂是揚短避長。與美國人競爭,沒有一點優勢。除了語言的差距之外,專業底子和文化背景也遠不及土生土長的美國學生。在這樣一種不利形勢下我也只能硬著頭皮去念。親戚朋友中沒有一個人看好我的將來。然而不管怎樣,經過七年的努力,我終于在1994年拿到了博士學位。
雖然拿到了美國人稱之為行會會員卡的博士學位,但是找工作又面臨巨大的困難。教美國史的職位競爭最為激烈,往往一二百人爭一個位子。絕大多數情況下,一個學校不太愿請一個外國人來教美國史。我連續找了兩年工作,毫無收獲。為了糊口,只能繼續在餐館當服務員,在原來讀博的學校教一門美國通史課。同時修改我的論文,聯系出版。但很多時候,在任何地方,一個人的機遇比才能更重要。就像杜魯門總統曾經自嘲過,如果沒有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可能會一輩子在妓院彈鋼琴謀生。我的機遇出現在1996年。那年科羅拉多大學出版社同意出版我的博士論文。我的論文是關于華人在愛達荷州淘金的歷史。很少有人知道在19世紀,愛達荷屬地近百分之三十的人口是中國人。我的論文是對于此題的第一個個案研究,這給人以新鮮感,并且那年華盛頓州的東華盛頓大學(Eastern Washington University)要找一個教美國西部史的助理教授,同時也教西北部史(主要包括華盛頓州、俄勒岡州和愛達荷州),而我的研究方向還算對口,在面試時我又是唯一手持出版合同的應聘者。這些優勢幫助我得到了職位。
自1996年秋至今,我一直在東華盛頓大學歷史系任教。東華盛頓大學創建于1882年,位于小鎮切尼(Cheney),是一所約有一萬名學生的師范性質的學校,主要目標是培養中小學老師,在美國排名約一千名。從三流學校畢業到四流學校就職,完全是門當戶對。但對我個人一生來講,相當于中了個樂透獎。我和歷史界同行開玩笑,如把一生的收入加起來可真有幾百萬美金,所以我稱我的這本處女作為“百萬美元巨著”。有些研究西部史的朋友很欣賞我自我陶醉的態度,現在他們還用我這句話去勉勵現在的博士生。
的確,讓社會和學生能接受一個外國人來教本國歷史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除了個人偏見與職業傳統外,政治與文化環境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如用顏色來解說當地政治環境,華盛頓州算是藍州,但我住的地區是堅定的紅色根據地。有時選舉結果顯示更是紅得發紫。這里在種族上也是美國最白的地區。在我剛到時,東華盛頓大學的白人學生占百分之九十二。每個學期第一天走進教室時,可以看到許多學生臉上露出的驚奇表情。仿佛在問,“你是否走錯了教室?”有一次,一位來自蒙大拿州的憤青學生的爺爺甚至寫信給校長抱怨,“你們怎么讓一個外國人來教美國史?這么不愛國?”當然學校不會向這個具有種族偏見的家長低頭。說來也巧,沒過幾年我們系要招聘一名教亞洲史的教授。我也是招聘委員會成員之一。結果,經過全國招聘,最強的一位應聘者是來自美國南方的白人,最終他被雇用了。他的研究方向是中國史,因為他小時候在臺灣長大,對中國文化感興趣,最終在夏威夷大學拿了中國史博士。除了懂中文和西班牙文外,他連閱讀沒有點校的文言文都很輕松。于是這二十年來我們系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一個華人教美國史;一個白人教中國史。其實這也是美國多元化的很好的體現。
上面簡單地列舉了幾個在美國教美國史的先天障礙,包括個人的缺陷和外在的環境。但既然已進入這個行業,就必須把工作做好。同時為了生存,絕無退路。我依然拿出讀博時的勇氣和韌勁去對待自己的職業。雖然無法消除一些先天不足,特別在語言方面像口音、語調、俚語掌握等,但是在許多其他方面存在著充分可改進的空間。一些方面的強項可彌補其他薄弱的環節,正如我們先賢所講的取長補短。
過去在中國常常聽人講史地不分家。的確很有道理。如果對地理環境不熟悉的話,很難把課講得生動。特別是我教西部史和西北部地方史,在對地理環境的熟悉和了解方面要求更高。如果對城鎮、縣區、山脈、河流、峽谷和森林沒有一點概念的話,學生馬上知道你是個“水貨”,因為他們的家就在這些地方。再加上西部史的發展與當地的地理環境和生態有極大的關聯,譬如皮毛交易、探險淘金、通信交通、伐木捕魚、放牧屯墾等。哪怕是講政治史,州縣邊界爭議與劃分、各種戰爭沖突情況、印第安人保留區的建立等都與地理環境分不開。一定要實地去觀察過,才會有深刻的感性認識。例如,西北地區是羅斯福新政水利建設最大的兩個受益地區之一(另一個是南方),如想深刻了解它是如何改變某一特定區域或縣市的經濟和社會面貌,必須去看看哥倫比亞河及其支流上大大小小的水壩,知道它們的具體位置。這也不是一兩個月所能做到的事。但不如此,簡直無法教地方史。
要想對一個地方、區域和國家建立起一個深刻的地理概念不是短時間能完成的事,要靠長期積累。從學生時期起我就比較注重實地考察。凡是有外出旅行機會,無論哪個朋友相約,我都樂于奉陪。我在美國著名的大平原中心堪薩斯州待了五年,在具有濃厚西南文化的新墨西哥州住了九年。后者與亞利桑那州、猶他州和科羅拉多州一起被稱為美國國家公園的黃金圈。為了籌款做博士論文,我還輟學一年半幫國家公園管理局撰寫了國家公園(新墨西哥州的聯邦兵營)的管理史。這些考察與調查使我對這一地區的地形地貌有比較好的了解。后來自己的三本學術著作也是關于三個不同的州:愛達荷州、南達科他州和科羅拉多州。為了省錢,在去各地檔案館、縣法院、圖書館找資料時,我都自帶帳篷,露營過夜,用一個小汽油爐燒水煮食,夏天就跳進河里洗個免費澡。現在經濟條件大有改善,外出做研究時仍選擇住民宿、青年旅館或便宜的汽車旅館。我寧可把錢花在晚上去酒吧,這樣更能了解當地風俗。如不趕路,我一般不上州際高速,而走鄉鎮小道。這給我更多機會熟悉地理環境。經過幾十年的積累,我不僅到過所有的西部州,而且造訪過許許多多的偏僻角落和歷史遺跡。例如,位于愛達荷州與俄勒岡州中間的地獄峽谷(Hells Canyon),這是美國最深的峽谷,比舉世聞名的大峽谷(Grand Canyon)還深,極少人能涉足此地,因為地勢險峻,河流湍急,暗礁林立。只有坐特制的吃水很淺的快速艇才能深入峽谷。有好幾年,我們系申請到了聯邦政府的“愛國主義歷史教育”(Teaching American History Grant)活動經費,用以做暑期培訓。我組織當地的中小學老師去參觀西北地區的名勝古跡,其中就包括地獄峽谷。在一整天內,我們深入峽谷約80公里,到達了幾乎是美國最偏僻之地(不包括阿拉斯加某些地方),老師們看后個個贊嘆不已。只要政府慷慨解囊,哪怕最偏僻的邊疆地區,我們都愿意去。在講課時擁有豐富的地理知識不但不會給人以紙上談兵的感覺,還會使學生敬佩你“游山玩水”的真才實學。
與教理工科目不同,教文科課程,特別是歷史,需要有相對較好的社會文化背景知識。除了語言上的先天性障礙,我們成年后才來到美國的人在社會文化背景知識這方面也特別欠缺,很難徹底彌補。但就像面對語言的困難一樣,絕不能輕易放棄,也要知難而進。記得在讀博時,一位教授看到我經常一人坐在圖書館看書,便把我叫到辦公室對我講,天天自習不是很好的學習方式。一個人從其他同學那里學到的東西要遠遠比從教授那里學到的多得多。他鼓勵我多與美國同學交往,這是補習文化背景知識的捷徑。按照他的建議,我就與美國同學打成一片,參加他們的各種聚會。的確如他所說,我覺得在咖啡館和酒吧里學到了許多在課堂里學不到的東西,同時也結交了幾個終身好友。雖然大家分開已近30年,各自在不同的地方教書,但是仍然經常互通電話,甚至互相拜訪,無所不談。
在美國,特別在校園里,交談時最常見的兩個話題是音樂和體育。如果對這些一竅不通,很難加入人們交談的行列,因為絕大多數學生不太喜歡書呆子型的教授。由于種種原因,我對現代音樂的了解始終相當薄弱,但我用體育知識和經歷的長處來補音樂修養欠缺的短處。由于從小喜歡體育運動,參加過田徑和許多球類項目,到美國后對一些體育項目仍追蹤關注,與年輕人就有一些共同語言。二十年前我去報考培訓成為羽毛球裁判。經過培訓、筆試、考核,先當上了州級裁判。過了幾年,又經過一輪難度更高的考核之后成了美國國家一級裁判,現在已是國家二級裁判(三級最高),每年指定要去幾個全國比賽當裁判。偶爾羽毛球協會還會派我去參加國際比賽。凡是我去做裁判時,不是請人代課就是停一兩天課。我對學生嚴肅地講,體育比讀書更重要。雖然是不務正業,但是學生對我反而有敬畏感,知道老師不是一個蛀書蟲。
前面已經講了不少困難和磨煉,現在言歸正傳,來談談我是怎樣教美國史的。我講授的課程主要有一年級的美國通史、三年級的西部史、西部文化與種族、西北部史、亞裔美國人史和研究生的西部史學史。我剛到學校時,歷史系有十四五名全職教授、四五名兼職講師。現在只有十一名全職(包括助理、副、正)教授。根據西方通識教育傳統,每個學生不論專業,在一二年級時必須修“美國通史”或“世界通史”(過去叫“西方文明史”)。每個美國史專業的教授須教一年級的美國通史,其他專業的教世界通史。所以我每年要上好幾遍美國通史。大學美國通史一般分兩學期(季)上。我們學校采用學季制。一年三個學季(不包括暑期),每學季上十周課,一周考試。第一學季的內容從印第安早期文化到1877年重建結束,第二學季的內容從1877年到今天。通史課的人數一般在五十到六十之間。雖然自己沒有一點演員的長相,但上臺作秀欲望還特強。聽眾越多,上課精神越好。所以,教一年級的通史課對我還蠻有吸引力。
雖然公共課程要遵循學校的一些基本要求,但每個老師有相對比較寬松的教學自由。老師可自定教學大綱和課程規章,選擇教本,規劃重點和授課方式。我們系每學季開好幾門美國通史課,教法各人各異。這些年來我教美國通史的總趨勢是越教越淺。像大多數助理教授一樣,剛來時通常要求學生知道太多歷史事實,似乎用研究生的標準去要求一年級的學生。效果往往適得其反。譬如每堂課講十件歷史事件,過一個星期,學生一件都記不住。倒還不如每次講三個事件,或許他們能記住兩件。我記得一位教授曾經風趣地對我們講,在教學中,“三”是最好的一個數字。如一個事件有五個歷史原因,就把它們合并為三個;如只有兩個原因,那就自己再編造一個。其實,這位教授的笑話里藏著深刻的道理,可以便于學生記憶。所以我每天上課給學生的提綱也大都是“三”,“三”,“三”。
還有就是歷史專業生源的變化。在20世紀70年代,美國大學里有百分之五的學生選歷史專業。半個世紀后,歷史專業的學生占比少于百分之一。在一年級通史課上幾乎沒有歷史專業的學生。絕大多數學生對歷史課不感興趣。再者,學生的總體質量問題。我們這里是貧窮藍領居多的農業地區,大部分學生是家里的第一代大學生。學生本身的素質和求知愿望相對差一些。還有,美國允許一些高中生到大學預修幾門一年級的課程。美國通史就成了他們的首選課程之一。這樣每門通史課里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高中生,有時甚至多于一半。這樣,我的作用也隨之下滑,實際上已從一所無名學校的教授降為了一名普通中學老師。我也在辦公室外的名牌上給自己加了個“名譽教授”(“Honorary Professor”)的頭銜。不仔細看,學生還以為我又升了一級。
鑒于上述原因,我們必須因“材”施教。如要求這些學生在十個星期內讀上千頁的教科書,記住許多事件、人物、時間和概念是不切實際的。大家也知道幾乎沒有學生會逐字逐句去念教科書。所以我現在選用相對薄一點的,由斯坦福大學主編的《美國的怒吼》[45]做教科書。這本書最大的好處是它有免費的電子資源。可幫助我們這里的無產階級子弟減輕一點經濟壓力。同時我還選用由朱爾·本杰明編著的《歷史學生手冊》[46]讓學生了解一點歷史學的基本概念。我把第一學期的教學重點放在區域沖突上;第二學期的內容則側重改革和平權。因為絕大部分學生今后不會當歷史學家,所以沒必要讓他們記住太多的具體年代和人名。加上現代科技和網絡的進步,隨時隨地都可查到具體的信息。通史課主要應讓他們熟悉美國歷史發展的大概脈絡,有個大輪廓已經非常不錯了。因此,我經常提醒他們注意大畫面和重要概念。但每當我向全班嚴厲要求所有人必須記住1812年美英戰爭是在哪一年爆發的,波士頓傾茶事件是在哪個城市發生的,總會引來哄堂大笑。
無論在學術研究還是課堂教育中,歷史學科既是社會科學又是人文學科,它有科學的嚴謹性,同時也需要藝術的創造性。大家知道,教學的很大一部分是表演藝術。神態、目光、語調、手勢、服裝和道具等都可對教學內容產生影響。這么多年來,我收集了各種圖案的領帶和徽章。根據每天上課的內容,佩戴相應的領帶或徽章。在學生慢慢熟悉、適應了我的道具時,偶爾也會給他們制造一些意外。例如,在講1812年美英戰爭的那節課時,我當然會佩戴美國國旗的徽章。但講20世紀初第二次三K黨興起的那天,我又會戴著美國國旗的徽章進教室。在講到這些種族主義者如何利用愛國主義大旗來掩蓋他們的罪惡行徑時,我會突然看看我胸前佩戴的美國國旗徽章,對學生道歉說今天匆忙拿錯了徽章,我不是三K黨成員。然后,拿下美國國旗徽章,換上華盛頓州旗的徽章,再諷刺一下當今的政客后,繼續講課。在特殊的日子,我還會有特殊的打扮。譬如,在萬圣節那天,我們系的一些教授會根據他們的專業,打扮成相應的歷史人物。教中國史的那位白人教授會打扮成私塾老師或紅衛兵小將。我一般打扮成一個19世紀西部的治安長官。學生走近時會發覺我網購的大警徽上的明確職位是“堪薩斯城妓院巡視員”(“Kansas City Brothel Inspector”)。我告訴他們,靠巡視員的特權可享受買一送一的官員優惠價。
興趣常常是學習的主要動力。提高學生對美國史的興趣也是我下功夫的地方。經過這么多年教學實踐,我知道學生對哪些內容感興趣,對哪些不感興趣。譬如,杰克遜總統摧毀第二國家銀行和他與副總統卡爾霍恩的關稅之爭都是很重要的事件,但學生對這些一點沒興趣。只要快速提一下即可,倒還不如多花些時間講講杰克遜總統怎樣強遷印第安人到西部的悲劇。再舉一例,在講19世紀后期人民黨運動的眾多主張時,一年級的學生很難理解(金銀)復本位制和金銀兌換比例之爭的議題。因此,我就多談談漸進個人所得稅和直選聯邦參議員的主張。同時再插入點有趣的故事,例如蒙哥馬利沃德和希爾斯郵購公司的興起。在講19世紀城市發展時,我會花一小節談談百貨公司的興起,以及它怎樣影響了美國的社會改變,包括社會平等、婦女就職、公共教育、購物習慣等。很多能聯系到學生現實生活的史實也能增加他們的興趣。在講述淘金浪潮時,絕不能忘記加入牛仔褲為何和如何問世的故事。哪怕是原本枯燥的移民屯墾題目,如你談一談鐵絲網的發明和改良風車的出現,學生馬上興趣倍增。直到現在,學生每天在上學的路上都能看到這些東西。凡是能聯系到當今生活的歷史事件或物品都會給學生有一種親切感。我基本上保證每堂課都有一些吸引學生注意力的內容,無論是令人驚訝的數據,歷史趣聞還是政治笑話。有時還要反應迅速,根據即時新聞創制笑話。逐漸地,風趣和幽默成了我的品牌,得到系里同事的公認。有些學生會在大學期間選修我的好幾門課,最后我只能向他們道歉說我已沒有新的笑話了。
考試和作業是每門課的重要環節。它們不只是為了測試學生對知識的掌握程度,更主要是訓練、提高他們的技能。我每個學期會安排一次期中考和一次期末考。考試題目都為選擇題,主要目的是讓他們熟悉一些重要歷史事件和概念,這種測試方法在世界各地都大同小異。同時每個學生需要寫三篇短文章,每篇五百到六百字。其中包括,我給他們提供一份大約半頁長的歷史文件,要他們寫一篇短文來分析所提供的歷史文件。例如,在講授鍍金時代歷史時,我選擇勞工領袖艾拉·斯圖爾德(Ira Steward)的《第二次獨立宣言》(“A Second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1879)中的幾段,要求學生回答為什么這份文件要用這個題目,同時分析鍍金時代的貧富差異、階級沖突、勞工要求及政府態度。我認為這個要求對學生來講不能算難。但學生寫作能力薄弱是當今的一個重大問題。我記得在讀大學時,許多同學的寫作水平完全達到了出版的標準。但在美國很少碰到一個能寫稍微像樣文章的一二年級的學生。我想,可能是隨著人類知識結構的改變,現在學生被要求學的科目越來越多,自然在某一單科上花的時間就會越來越少。因此,寫作水平普遍下降是必然的。過去老羅斯福總統的大學四年級論文能出版成書,這對現在的學生來講是不可思議的事。學生寫作通常出現的問題是每段缺乏主題句,整篇文章充滿了聯系動詞句(B-verb sentence)、被動語態句和意義混亂句。連這些基本寫作原則都沒概念,更不要提文章通順、流暢和優美了。因為掌握寫作能力是學習歷史的必要前提,所以學校在進行教改后,每一門一年級的人文和社會科學課程都必須有加強學生寫作訓練的內容。更何況,絕大多數修通史的學生不是歷史專業的,對他們來講提高寫作能力比掌握一點歷史技能更重要。學生經常抱怨,為什么你們歷史教授在改作業時這么關注寫作問題,給的評語比英語教授給的還多。我半開玩笑地回答他們,因為歷史學家高一個檔次。
接下來談談高年級的歷史教學。美國本科三四年級開始分科,學生主修自己的專業課。因此在三四年級的歷史課堂上,絕大多數的學生是歷史(History)和社會研究(Social Studies)專業的學生。[47]按照華盛頓州教育部門規定,光拿到四年制的歷史學位是不能當中小學老師的,必須有五年制的社會研究專業學位(其中一年學教育學課程)才能獲得教師執照。我的美國西北部史課程是想拿中小學社會研究(包括歷史)教師執照的學生的必修課,因此這門課的生源有保障,同時還有“生殺大權”。相比起來,歷史專業的學生就差些,人數也少些。除非去讀研究生或進法學院,一個歷史專業畢業生一般找不到對口的工作,尤其是我們這種學校的畢業生,畢業即是失業。所以我們盡量鼓勵學生去拿社會研究專業學位,當中小學老師。這也是目前我們所承受的巨大的痛苦。如不支持人去修歷史專業,歷史學家等于自打耳光。如誤導太多學生修歷史專業,培養一大堆啃老族,則良心備受譴責。現在美國大多數中小型大學的歷史系逐漸淪為輔助科系,主要為通識教育服務。我在這三四十年里目睹了歷史教育界(同時也是整個美國高等教育)無法想象的巨變;與我讀博時的情況相比,已面目全非。對于這種變化,我們無法評論是好是壞,因為世界在變化,社會在進步,我們只能去適應變化。
不管如何,高年級課堂里學生的學習態度相對端正許多。根據規定,社會研究專業學生的每門歷史課的成績必須是良以上。除了這一外在壓力,學生自己對歷史的興趣也高許多。盡管如此,上課時還是要有一些吸引他們的內容。高年級的課程設置與通史課設置有明顯區別。高年級課程一般不使用教科書,我的授課會為學生提供基本的歷史框架。此外我要求學生讀三本關于不同題材和不同時期的專著,并撰寫書評。閱讀專著不但使學生對某一問題有更深了解,而且提供給學生熟悉歷史研究方法的良好示范。高年級課程會設置幾節討論課,每班人數限制在15人至25人之間,大多數學生有機會發言。
我教的幾門高年級課程大多是區域和地方史。前面已提到,教授區域和地方史對當地的方方面面都要有比較深的了解。除了對地理環境外,對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也要進行實地考察和親身體驗。許多東西在書本上是學不到的。要想知道一個社會是如何運作的,最好打入各個機構進行觀察。在美國一個教授評定職稱和升遷需要考察三個方面的能力:教學、學術和服務。服務包括校內和校外。所以我就找一些義務工作,既能滿足職稱評定的要求,同時也幫助我增進對社會的了解,一箭雙雕。我做過幾年華盛頓州博物館的董事會成員。董事會一年開兩次會,為博物館制定總方針。因為州博物館在塔科馬市(Tacoma),離我所在的城市有五百公里,每次開會我還要坐飛機過去。我還曾經是斯波坎縣(Spokane County)的歷史建筑保護委員會成員。許多地方通過免稅方法鼓勵人們去修繕、保護古建筑。修繕完成之后,屋主可向歷史建筑保護委員會提出申請。先核對檔案(包括原圖紙和歷史照片),然后實地查看,最后聽證投票。成功的話,屋主可免十年的地產稅。有一家酒店因此而被免了一百萬美元的稅。
雖然我在2006年已升任正教授,沒有什么壓力。但如有空,仍去做些社區服務,多多接觸社會。對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來講,地方選舉遠遠比聯邦選舉重要得多。抱著學習的心態,最近幾年我參加了本縣的一些政黨活動,包括競選工作和黨組建設。美國聯邦制的政治體制,選舉運作大概是全世界最復雜的。每個州和縣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很多細節在書本上是學不到的。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有學無止境之感。因為我勤勤懇懇,深知敬畏,縣黨委領導還想拉我去競選“街道黨委書記”(party precinct officer)的職位。那可能要等退休之后再做考慮了。
每位教師的教育生涯多多少少會受到行政工作的影響。在美國大學里系主任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院校領導視系主任為官僚機構的走卒,在系里徹底貫徹執行上級的政策;教授卻把系主任當成群眾代表,為他們上訪、維權。雖然系主任每年可多得一個月的工資,減少幾門課,但是各種煩惱絕對會使人減短壽命,得不償失。因為沒有人想當系主任,我們系采取輪流執政制。到了2014年,我也無法躲過,只能勉為其難出任系主任,一屆四年。四年到期時,我的指定接班人剛被選為學校的工會主席。這個職位極其重要,有關大家的錢包大小。為了幫人幫己,我同意再干半屆系主任。這樣我一共做了六年的系主任,2019年剛剛卸任。今年我們歷史系將與外語系和人類學系合并成立新的全球研究系(Department of Global Studies)。雖然學校的這一決定是出于財政上的無奈,但是對院內的學術交流、教授間的互動和安排學生出國學習來講,反而使教學變得更健康,更有生氣。
做系主任期間,我的宏遠規劃是精兵簡政,砍掉我系的碩士點。正如剛才所講,美國的歷史專業正在以極大的速度萎縮。培養研究生相當費錢,像我們這樣的小學校已達到在經濟上很難承受的地步。倒還不如把資源集中在本科生身上。我主張大量資助學生去國外短期學習、訪問。由于經濟原因,我們這里老紅區的工農子弟相對閉塞,許多人一生連飛機都沒坐過。讓他們去第一或第二世界開開眼界,哪怕只出去一次,兩個星期,都會使他們受益無窮(美國有的地方很貧困,自嘲屬于第三世界)。只要學生來申請,我就盡量多批錢給他們。說到這里,可能有人會認為我是個反博雅教育的功利主義者。但我認為,我既是個理想主義者,又是個現實主義者。我對歷史無限地熱愛,生長于一個歷史教育者的家庭,我父親一生教了近五十年的歷史,我自中學開始就對歷史感興趣,到現在也有半個世紀,仍不忘初心。
雖然面對殘酷的現實,系里的幾個理想主義者仍然不愿放棄碩士點。結果通過妥協,系里最后決定保留很小的碩士點,只培養公共史學碩士生。在這方面我校的確有優越的條件,全世界第一家電子檔案館就坐落在我們校園里。二十年前,由州政府出錢、微軟公司出技術建立了一座電子檔案館,因為現在大多政府文件都是以電子形式出現,如何保存這些文件成為了一個很大的挑戰。華盛頓州還是很有遠見的。后來世界各國,包括中國,都派人員到我們這里來考察、學習。大大縮小了傳統的碩士班后,我系現創建了一個網課碩士班,主要面向在職中小學老師。在經濟上,網課碩士班采用自負盈虧的方式。這樣對系的財政預算就沒有什么太大的干擾。除了幫助募捐獎學金基金外,碩士班的改革可以算是我當系主任的一個重要成就。雖然這是行政事項,但也與歷史教學緊密相連,讓我們思考怎么在21世紀的新時代里更有效地培養學生,提高歷史教學質量。
課堂授課只是歷史教學的一部分。其實,許多歷史教學是在課堂外進行的。美國有個全國性的大學歷史學生榮譽聯誼會(Phi Alpha Theta)[48],在大多數學校都有支部。我當過幾年他們的指導老師。這個組織的主要目的是增加學生對學習歷史的興趣,提高專業技能。除了各支部自己搞活動外,各地區組織每年舉辦歷史年會,讓研究生和大學生去交流論文,練習講讀論文的能力。西北地區分部是全國最大的一個分部,包含地域廣闊,包括華盛頓州、俄勒岡州、愛達荷州、蒙大拿州和阿拉斯加州。每年出席的人數在二百人左右。由各大學輪流主持舉辦。我也組織舉辦過一次年會。最近二十年里,我每年春天都自告奮勇帶領學生去其他州或城市參加歷史年會,給予他們支持和鼓勵。
歷史年會有基本流程。每個發言人只有20分鐘時間。發言超時是經常發生的事,也是個棘手問題。所以我要求學生把他們的發言稿壓縮到九頁至九頁半。一般速度是兩分鐘念一頁。即使加些停頓,也不會超時。出發前一兩個星期,先在自己學校進行彩排,老師們給學生提出修正意見。在年會上,如果我擔當某天會議的主持者,我會拿出我的體育裁判工具:黃牌和紅牌。會議開始前,預告所有參會者:如我亮出黃牌,意味著發言時間只剩下兩分鐘,發言人應準備收尾結束;如我亮出紅牌,發言人必須在30秒內停止。我在重大全國歷史年會上也采用同樣方法,不管你是誰,大師還是大癡,一律同等對待。我認為發言人超時是對其他發言者的不尊重,極不禮貌。對學生來講,更不能讓他們養成這個職業上的壞習慣。現在歷史同行們認為我的這個方式很有特色。一天的會議結束,老師會與學生一起就餐,喝酒,聊天,這也幫助增進師生情誼并提高學生參與下一年會議的積極性。
中學生是我們歷史專業的未來和希望,也是國家未來的希望。美國每年舉行一次全國中學生歷史競賽,稱為“國家歷史日”(National History Day)。比賽一共分三階段進行:地區、州和全國。地區比賽各項目的前三名參加州比賽,州的前三名參加全國總決賽。每年夏天,全國總決賽在馬里蘭大學舉行。而東華盛頓大學歷史系每年負責舉辦本州東部賽區的比賽(包括十幾個縣)。我們要花很多人力與物力。比賽包括如下一些項目:圖文展示、紀錄影片、戲劇表演、歷史論文、網站設計等。每年全國有統一主題,對各項目有嚴格的具體要求。這25年來,我每年都主動擔任評委或幫助組織競賽。有的學生作品的水準之高都使我們感到驚訝。特別是紀錄影片和網站設計類,許多參賽作品真已達到專業水平。我們所做的這些事是幫助整個社會增強對歷史學的喜愛。雖然不指望所有的人成為歷史學家,但是多學些歷史可使許多人將來成為更有責任感的公民。
歷史學界需要杰出的歷史學家,同時也需要大量的普通的歷史教員來推廣歷史教育。如果把象牙塔里的大師比作國家隊教練,我就是一個熱衷的少體校指導。正因為有成千上萬的少體校指導每天的辛勤訓練,包括糾正小運動員的每一個動作,發掘優秀苗子和幫助他們提高體能,才會有國家隊教練站在領獎臺上一刻的榮譽。我出于對歷史學的熱愛,對每天的基礎教學工作毫無怨言。經過這么多年的教學,周圍許多市縣里的中小學老師都曾經是我的學生。還有一些過去的學生現在也當了教授、律師或研究人員。在街上和商場里經常會碰到以前的學生,真有桃李滿天下的喜悅。哪怕是在一年級的美國通史課上,偶爾也會碰到一些驚喜。已有至少兩次,兩個學生告訴我他們的父母在二十年前曾修過我的課。我馬上向全班表示我感到非常榮幸。但我同時警告全班,我不想哪一天聽到一個學生告訴我四十年前他的祖父母曾修過我的課。如果此事發生,我會立刻走出教室,不辭而別。
以上講述的是我在美國四十年學美國史和教美國史過程中一些能回想起的片段。因為此文重點是圍繞歷史教學展開,所以我沒有機會與大家交流我研究治學的經歷,非常抱歉。今后有機會再與同行互談。無論在人生道路上,還是在職業生涯中,必須根據自己的能力和外在條件選擇前進的方法。希望學生不要簡單模仿我的經歷或是走我的彎路,而是開拓出屬于自己的光明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