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弟二人行走在軍營和山寨之間的空地上,這里的尸體已經被收走,地上殘留著點點血跡。
“表弟,你說,阿速這般蠢人,是如何坐上我大元千戶之職的?”
“因為他是軍戶?”
李察罕點了點頭,
“確實是有這方面的原因。”
元朝實行的是非常嚴苛的“諸色戶計”制度,他們將人按照職業分成各種各樣不同的戶籍,如軍戶,站戶,鹽戶,儒戶等,然后人的一輩子就這樣定下來了。
與漢人有眾多戶籍不同,蒙古人一般都是軍戶,他們沒得選。
比如阿速,他爺爺是蒙古軍戶,他爹也就是軍戶,他自己也就是軍戶。
按道理來說,只是因為如此,阿速最多也就是個大頭兵,當不上千戶。
但是在大元朝廷的逆天制度,能安安穩穩世襲好幾代的軍戶確實不多。
軍戶打仗要自費購買馬匹裝備,來回路費也無人報銷,大部分軍戶甚至要借錢才能買夠裝備,趕到戰場。
借錢也不是隨便找人借的,他們要向大元朝廷專門設立的機構去借,利率一般都在百分之百。
大元戰事又極為頻繁,一個軍戶戍一次邊打一次仗,破產淪為驅口的概率和戰死的概率其實相差不大。
能活著回去的,已經是極少數了,至于賺到的錢?對不起,你還有一筆高利貸沒還。
大量的軍戶淪為驅口,許多地方駐兵機構自然就招不到足夠的人了。
所以安豐路千戶所內的大部分官兵,其實都是征集而來,然后臨時給按個軍戶戶籍的漢人,等他們退役之后,以前是什么戶籍就改回什么戶籍。
所以阿速這樣一個根正苗紅的蒙古軍戶,在千戶所內自然是一路直上,毫不費力地當上了這個千戶。
其實不只是安豐路,如今整個大元有相當一部分蒙古軍官都是這么稀里糊涂上來的。莫說兵書,他們大部分其實字都不認識兩三個。
“表兄認為還有別的原因?”
李察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都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大元軍隊短短不過百年,就墮落至今天模樣,非一個軍戶制就能造成的,這其中必有更深的原因。”
大元軍隊的問題無非是腐敗,尸位素餐,軍備廢弛這些經典問題,各朝各代皆有之。
但是大元太快了。
自元世祖立國號至今,才不過七十余年,大元竟然已經有了亡國之相!
到底是什么原因?
李察罕不知道,他才十九歲,他見得太少,看的太少。
他不知道大都權貴是如何聲色犬馬,他不知道那龍椅背后有多少明爭暗斗,他更不知道大江南北,到底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浪四方。
他只知道大元早有弊病,但是弊病的根源在哪里,如何積蓄而起,又要如何醫治,他是毫無頭緒。
其實不止是他,整個大元都沒有幾個人知道。
當今皇帝妥歡帖木兒不知道,死去的權臣伯顏不知道,活著的名臣脫脫也不知道。
權臣當道,皇權不穩。中央失察,地方勢大。制度混亂,律法矛盾。假經濟粗放,通貨膨脹。黃河水患,天災頻發……
原因太多了,或浮于表面,或深埋內里。
哪些是因,哪些是果,誰又能分個清楚?
但是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元朝的社會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了。
等到再過幾年,泛濫的黃河水阻斷大運河,沖進渤海灣,徹底切斷大都城的漕運糧道之時,大元就徹底無力回天了。
程遠知道這些,但是他不能說,也不想說,說了也無用。
就讓大元這輛破車,駛進歷史的垃圾堆里去吧。
李察罕見程遠沉默,又是啞然失笑。
自己向表弟問這些干嘛,他今年不過十六,比自己年紀還小,怎么可能會懂這些。
二人就這樣沉默著,走進了寨門。
山寨中,貊高正指揮著士卒們打掃戰場,見李察罕進來,趕忙上前行禮。
“屬下貊高,見過總管大人。”
李察罕擺了擺手,
“繼續打掃戰場,我和程幕僚單獨走走。”
“是。”
看著貊高離去的背影,李察罕指著他的背影,對著程遠說道:
“如此勇士在我大元軍中,竟然只是個什長。”
程遠附和道:
“確實,軍中弊病,積蓄已久。”
“那表弟覺得,此病當如何醫治?”
程遠隨口答道:
“醫不了的。”
李察罕轉過身,看著程遠,正色道:
“為何醫不了?”
程遠一愣,咱倆就隨口吹吹牛,你怎么還認真了?
但是他想了一想,還是答道:
“大元軍隊以劫掠起家,利在先義在后,這本無可厚非。但是一直以來皆是如此,便是病了。如今軍中見利忘義者比比皆是。病入骨髓,自然醫無可醫。”
李察罕聽了這一段話,眼睛亮了幾分,繼而問道:
“既然如此,表弟以為該當如何?”
“推倒重來?”
程遠有些不確定地說道。
李察罕卻是頷首道:
“英雄所見略同!”
然后拉著程遠席地而坐,從懷中掏出兩個酒杯,又掏出一個小酒葫蘆,給二人各倒了一杯。
李察罕舉起酒杯,對著程遠說道:
“表弟可愿意隨我一同,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程遠懵了,之前還只是暗示,這才過了不到半天,就已經明示了嗎?
你李察罕就這么沒有耐心,就不能不多試探一下我嗎?
程遠心念電轉,想著與李察罕拉扯的辦法。
他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以前在網絡上學到的套路。
“表兄,你我今朝都未及冠,你不覺得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了嗎?”
李察罕搖了搖頭。
“天下大事,自然是天下人都可談的。你我未及冠又如何,誰能因此輕視于我等?”
第一招不管用,換第二招。
“天下人不敢輕視表兄是自然,但是我年紀尚小,資歷淺薄,實在是不敢當表兄口中的國家柱石。”
李察罕又是搖頭。
“表弟莫要妄自菲薄,你雖年幼,但腹有經綸,心有殺氣,怎就不能擔大責承偉業?”
沒完了是吧?程遠心中抓狂,使出第三招。
“表兄打算如何做?”
李察罕見程遠松口,心中一喜,興奮地說道:
“實不相瞞。我打算參加科舉,入朝為官。表弟可隨我一同,你我二人合力,何愁不能整頓朝野,還大元一個朗朗晴天。”
現在的天下還沒有徹底大亂,李察罕練那二十私兵也更多的是出于興趣和現實需要,他并不是想扯旗造反。
興趣不必多說,現實需要則是因為大元以武立國,要當大官,沒有點私兵家兵在手是不保險的。
對于如何改變當前的社會局面,李察罕一直想的其實都是入朝為官,進行自上而下的改革。
聽他這么一說,程遠想起自己好像曾經還真聽說過這位考過科舉,但是好像沒考中,于是程遠放下心來,點頭道:
“那就待表哥做了大官,你我兄弟二人聯手,一起澄清寰宇,掃平天下不平之事。”
李察罕大喜,緊緊握住程遠的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