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頭至村尾，每家每戶，許昕都沒放過。

從灶房，到床鋪，水缸。

他一一檢查。

兩炷香后。

殘陽半墜時分，許昕已收拾妥當重返李準處。

青布包袱上沾著井臺青苔，顯然剛從村西老井折返。

這是他昨晚怕東西丟了后藏起來的。

李準摩挲腰間鎏金銅符，難掩詫異：“不過半個時辰，便驗完我說的話？“

許昕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副遠超該年齡該有的鎮定：“已經調查過了，我確信大人所說不假......”

“都查了哪些？”李準忽然問道。

許昕略一詫異，隨即緩緩陳述：“其一，村口泥路上，那日全村去金光寺共有牛車三輛、驢車五架。

如今卻連蹄印都淺得蹊蹺，車轍數量也對不上。

其二，隔壁葉叔家水缸泛著綠沫，羅嬸炕沿積灰很厚——

這都說明至少在五天......咳咳，五日以上都無人使用。”

李準低著的頭微微一點，千牛衛制式虎頭鏨金靴碾碎腳邊蜈蚣：“繼續說。”

“其三......昨夜巡邏隊折了兩人，可他們家里沒尸體，墓地連塊新土都沒有。”

說到這，許昕心中暗忖道。

這大概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最真切表現了。

然而聽到許昕的分析，李準面帶贊賞的點頭道：“讀過書？”

“爹娘留下的刑案話本翻爛了七本。”許昕低頭搓著衣角，憨厚模樣與方才判若兩人。

“小的尤為喜歡父母以前從外面帶回來的民俗推案故事，也喜歡分析里面的案子。”

李準微微頷首，隨即笑著看向許昕：“你倒是真有成為千牛衛的潛質。”

“嘿，謝大人夸獎。”

許昕適當的靦腆一笑。

但很快，他又臉色一苦。

“但小的還是想不明白，村子到底發生了什么會導致這些事情。

還有，我到底有什么問題？還請大人賜教。”

李準望著殘破的村落輕嘆道：“天地間有些特殊機緣，會造就馭詭者這般存在，但你這種情況......”

他指尖敲打刀柄。

“融合數十詭物卻神智清明，千牛衛百年來未見記載。”

山風掠過林梢，驚起寒鴉陣陣。

許昕剛要追問，忽覺腳邊毛茸觸感——虎子正歡快蹭著他褲腿。

“記住。”李準突然按住他肩頭，“對外只說你是黑潮幸存者。”

鎏金銅符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許昕抬頭看向李準，對方那雙漆黑的眸子里還有些別的莫名意味。

“你要向我保證，此事除了我之外，你不能告訴任何人！”李準淡淡道。

許昕趕緊點頭：“明白！”

見許昕應下，李準這才摸了摸下巴：“至于你村子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具體的，還要后續調查才能得知。

但眼下卻不行，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該上路了，你還有什么未完心愿嗎？”

聽到李準這話，許昕當即心中緊張了起來。

咱就是說，這話咋聽起來不吉利呢？

什么叫做該上路了？

雖然心中這么想著，但許昕卻果斷撩起了衣服，露出了胸腹間已經愈合但卻猙獰的疤痕：“有，我還想去后山當初遇襲處看看。”

“走，”李準目光閃動，微微點頭，“帶路。”

許昕點了點頭，背好并不怎么需要的“行囊”和鐵劍，大步朝著村南的小路走去。

李準輕松跟在他的身后，一直朝著村外的深山里走去。

不過，李準并未注意到，走在前面的許昕忽然頓了一下腳步，但卻很快加速。

其臉色也并不自然。

許昕佯裝無意的伸了個懶腰，看了眼李準。

李準還在看向金光寺方向，并未察覺他的目光。

許昕這才松了口氣，看向一旁。

此刻，在他的腳邊，虎子正興奮的四下亂竄著。

而老張頭則不知道何時出現，背著手，攥著一個煙斗在前方朝著山上走去。

在他們身后的村子邊緣，淡淡的薄霧逐漸升起。

一道道身影若隱若現的出現在霧氣中，卻讓人看不清。

最終，“他們”猶豫片刻，紛紛退回霧氣。

直到薄霧平靜下來，再也沒有半點動靜。

看到這一幕，許昕咽了口唾沫，加快速度朝前走去。

“怎么了？”李準的聲音忽然響起。

許昕心中咯噔一下，演技爆發，咧嘴一笑感慨道：“有些舍不得，有些不可思議于所發生的一切。”

李準笑著拍了拍他的后背，語氣清淡的安慰道：“習慣了就好，以后還有機會回來的。”

說話間，兩人逐漸走遠。

很快便進了山。

就在兩人離開后不久。

突然。

小蓮子村邊緣。

一只略有些粗糙的手撕碎薄霧，手里攥著一根鞭子狠狠一抽。

“啪！”

嗒嗒——

嗒嗒——

伴隨著一陣蹄聲響起。

“快點，娃子要走遠了，我們就不該出去躲！娃子差點就死了！那該死的禿驢。”

婦人的聲音帶著埋怨。

消失多日的許昕父親揮動著皮鞭，趕著驢車快速的朝著前方追去，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車上除了坐著一臉焦急的婦人外，還有王柏、羅玉瓊等巡邏隊的隊員。

車上王柏抱著豁口直刀嘀咕：“嫂子，這合適嗎？許昕當官俺們湊啥熱鬧？”

婦人卻轉頭看向王柏皺眉道：“跟著放心些，況且我們在小蓮子村這么些年了，總該出去看看不是？

況且許昕還小，需要你們多幫襯幫襯，怎么，你們不愿意？”

一旁身材嬌小的羅玉瓊回頭看了眼小蓮子村方向，微微一笑：“我倒是沒意見，但村長卻看著挺不情愿的。”

眾人也隨之趕緊干笑。

婦人卻擺了擺手：“管他的？他爹，快點！”

見狀，王柏只是撓了撓頭，也不敢說什么。

“知道了，來得及的。”漢子這才松了口氣似得一笑，揚起手中皮鞭。

“駕！”

......

山路上。

許昕一邊環顧四周的蕭瑟山林，一邊問道：“大人，您說我們村的事，會不會是黑潮造成的？”

山路上，老張頭別看年紀不小了，但走路飛快。

好在許昕如今凝聚了三縷氣血，早已經身體蛻變，這才臉不紅氣不喘的緊緊跟著。

而李準從頭到尾都跟在許昕身邊閑庭漫步，仿佛踏青似的四下觀望著。

聽到許昕的詢問，李準搖了搖頭：“黃龍縣的黑潮此番推遲了時間，算起來，此事應當和黑潮無關。”

許昕點了點頭沒再多問。

至于老張頭的存在和虎子的存在，許昕也沒有再提。

他生怕自己多嘴幾句，接下來李準就該對著他喊“域外天魔”了。

算了，這些古怪，還是以后成為了千牛衛后自己去調查吧。

村子和自己的事情，似乎很敏感。

不久。

在老張頭的帶領下，許昕二人來到了后山上的一處陡坡下。

果然，在這里，許昕發現了大量的人類活動痕跡。

老張頭嘿嘿一笑，瞥了眼許昕身后的李準：“就這了，當初老頭子發現你的時候，你已經只剩一口氣了。”

許昕沒有接話，只是仔細看著現場。

因為時間過去了好幾天，這里的人留痕跡已經很不新鮮了。

“哦？還真有痕跡，”李準并未聽到老張頭的話，看到現場后，當即掃了一眼后看向許昕，“能看出什么嗎？”

許昕四下看了看后，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但卻仍舊抱拳道：“當初小的上山砍柴，途中遭遇了敵人，之后被他在這里打傷后暈了過去。

那人是奔著我來的，但卻沒殺我走了，小的不解。

其中具體細節看不太懂，還請大人賜教。”

李準隨意道：“說說當時怎么回事？”

許昕看了眼老張頭，老張頭當即描述了一下當日場景。

而許昕則在想了想后結合老張頭的話，解釋道：“據我的記憶，我是上山砍柴的時候遭遇了那人，據我們村中村醫描述，那人名叫李三郎......”

等許昕大概將前因后果講述一遍之后。

李準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木偶藝人？彩門中人嗎？這么喪心病狂？”

至于許昕無意間所說的“村醫告訴他”，李準直接無視。

說著，李準緩步走到了不遠處的一片陡坡下。

許昕湊過去一看。

這里的血跡已滲入巖縫，應該是他當日留下的，他剛才甚至都沒發現。

看來李準的眼睛也很尖啊。

李準的靴尖踢開碎石，露出泥土中半埋的半截焦黑木偶指節：“如此看來，這彩門李三郎用傀儡襲你，反被未知力量所傷離開。

他走后不久，你掙扎回了村子，應該就是這樣了......”

聽到李準的話，許昕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但也沒在意。

他掙扎回村子，和被村醫老張頭送回村子，在李準看來都是一樣。

只是以后，要注意用詞了。

許昕微微點頭，當時的情況應該就是這樣。

可他的疑問卻更多了。

現場發生了什么？

誰傷到了木偶藝人李三郎？

這一切和小蓮子村覆滅有關系嗎？

可惜，李準也沒有答案。

山中一時間安靜下來。

但許昕卻忐忑了起來。

山風忽烈，卷起滿地枯葉。

他抿了抿嘴，看了眼一旁的林中。

他沒敢說出口。

此刻，王柏正抱著豁口直刀蹲在巖頂對著他微笑點頭。

羅玉瓊的虛影在樹梢警戒。

更遠處。

霧氣中隱約傳來車轱轆聲，像是誰家驢車正在追趕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