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漫議動物小說
沈石溪

全世界所有的少年兒童都喜歡動物,都對動物感興趣。孩子通過和貓、狗、雞、鳥、蟋蟀等走獸飛禽昆蟲打交道,才從感性上逐步認清人類的價值和人類在地球上的位置。正由于少年兒童和動物這種天然的友誼,描寫動物的作品才經久不衰,備受青睞。
可以說,動物小說是讀者面最寬泛的兒童文學品種之一。但并非所有以動物為主人翁的文學作品都是動物小說,需要進行區別。第一,把不同種類的動物當作人類社會道德觀念的形象符號,或當作不同類型人物的化身,讓動物進入人類的生活形態,讓動物開口說話,僅僅把動物自身的生活形態和行為動作當作點綴或趣味,這一類作品可稱為寓言或童話。這類作品在兒童文學領域中當然有悠久的歷史和不可替代的審美價值,但就體裁而言,似應從動物小說這個范疇中劃分出來。第二,出于對生態平衡問題的關注,二十世紀以來國外出現了一批風靡一時的動物文學作品,例如以民間傳說作為藍本進行再創作的、被譽為法國動物史詩的《列那狐》,奧地利作家亞當森寫的《野生的愛爾莎》,捷克作家黎達·迪爾迪科娃寫的《跳樹能手》,美國作家理查德·阿特沃特夫婦寫的《波普先生的企鵝》,等等。這些作家長年累月在野外考察,獲取了野生動物生活習性的第一手資料,作品別開生面,至今仍閃爍著燦爛的藝術光輝。但就分類而言,可以劃入動物故事或動物傳記文學。這類實錄性作品雖然是以動物為主人翁,著力描繪動物的生活形態和行為動作,其中也不乏精彩的心理描寫。但總體上說,是以知識性和趣味性見長,基本上都是站在人類的敘述角度對動物進行外部觀察和命運追溯。雖然這類作品在客觀描述動物世界時能給人類社會以有趣、有益的聯想,但這種聯想總的說來松散而廣義,缺少沖擊力。
我自己認為,嚴格意義上的動物小說似應具備如下要素:一是嚴格按動物特征來規范所描寫角色的行為;二是沉入動物角色的內心世界,把握住讓讀者可信的動物心理特點;三是作品中的動物主角不應當是類型化的,而應當是個性化的,應著力反映動物主角的性格命運;四是作品的思想內涵應是藝術折射,而不應當是類比或象征人類社會的某些習俗。
人們寫東西一般都是從人的角度去看人,即使一些作品以動物為主角,也是從人的角度去理解動物,這當然不失為一種明智的寫法。但反過來從動物這個特殊的角度去觀察體驗人類社會,或許會獲得一些新鮮感。現代動物小說很講究這種新視角,即用動物的眼睛去思考去感受去敘述故事去演繹情節。人看人是一個樣,動物看人又是一個樣;人講故事是一個樣,動物講故事又是一個樣。誠然,作家是人而非動物,寫小說使用的也是人類的語言符號和思維習慣,很難擺脫人類社會既有的道德規范和是非標準,似乎永遠也突破不了人在審視動物、人在描寫動物這樣一個既定格局。但是,眾多的科學家在荒山雪域叢林等地帶對野生動物的生活習性進行考察,積聚了大量珍貴的研究資料。隨著生物學家在實驗室對動物標本進行越來越精細的解剖分析,人類對動物的認識愈加深化,作家因此能在創作中依據科學發現,運用嚴謹的邏輯推理和合情合理的想象,模擬動物的思維感覺,進行敘述。在動物小說中,將動物的思維感覺把握得越準確,所帶來的真實感就越強烈。
就題材而言,動物小說大致可歸納為兩大門類。第一類是專寫動物與人之間的感情關系的作品。或寫動物對主人的忠貞,或寫主人對所豢養的動物的誤解與委屈,或寫人類與動物的相互依存相互利用,或寫人性戰勝獸性,或寫獸性泯滅人性。這類題材的長處是作品中往往浸透了悲劇氣氛,彌漫著愛與恨的強烈情緒,容易打動人心,讀者還能憑借自己與動物交往的經驗參與創作。弱點是,國內外描寫人和動物關系的作品數量眾多,很難跳出動物知恩圖報、人性和愛感化了野性等窠臼,盡管可以在寫作手法上花樣翻新,但總給人一種炒冷飯的感覺。第二類是以動物為本體進行創作,不牽涉人類或僅把人類當作陪襯與點綴的作品。動物世界是個色彩斑斕的世界,特別是那些具有群體意識的哺乳類動物,和人類一樣,也有愛和恨,也有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在弱肉強食競爭激烈的叢林背景下,也活得相當累。這些動物和它們的生活完全有資格進入小說家的創作視野,構成有獨特韻味的作品。這類描寫純動物的小說目前還比較少見,是一塊可供作家隨意開墾的處女地。
動物小說先天具有知識性、趣味性和傳奇性的優勢,十分適合求知欲旺盛的少年讀者閱讀。因為描寫的對象是動物,禁忌就要少些,人類社會某些不能披露也不忍觸及的東西在動物身上就能理直氣壯地反映出來,即使寫歪了動物也不會來抗議糾纏;這比寫人要方便多了。作家從動物身上折射出人性的亮點和生命的光彩,在動物王國中尋覓人類在進化過程中失落的優勢,或指出人類在未來征途上理應拋棄的惡習。從這個意義上說,動物小說也是一種寓教于樂的文學,可以起到使少年兒童在對比中懂得如何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的教育作用。不僅如此,動物小說由于經常接觸到生與死這個主題,與生命哲學有一種內在關聯,也會被成年讀者所接受。特別是那些以動物視角寫就的作品,開掘出一個新的審美層次,也會引起成年人的閱讀快感。老少咸宜,童叟無欺,是一種“兩棲類”文學作品,或者說是一種有卓越價值的兒童文學。
但愿動物小說這朵奇葩在文學百花園中能昂首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