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脈的演進:中國古代文學史講錄
- 陳引馳
- 3686字
- 2025-03-07 20:17:46
(一)文字形式
首先,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文學的基本媒介。就像繪畫是通過色彩、線條來表達,音樂是通過旋律來表達,每種藝術都有最基本的媒介方式。而對文學來說,語言形式極為重要,這也是認識中國文學的特點時首先要注意的。中國文學是用漢字寫成,漢字將音、形、義三者結合在一起,而且在古漢語中,經常是單字為詞,這一特點對中國文學造成很大影響。西方文字以表音為中心,所以隨著語言的變化,文字會不斷改變;而中國文字很大程度上以表意為主,字形跟意義緊密相連,所以字形確定之后,即使有所變化,也萬變不離其宗。
在中國廣大的地域中,即使人們不能聽懂彼此說的話,但一寫文字就能理解,這種基于文字的理解甚至超越了國界,因此有“漢字文化圈”的說法。
我在復旦中文系資料室完整讀完的第一本書,是《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逃到日本,由于不會日語,就采取筆談的方式。他到日本時才25歲,在不懂日語的情況下,能夠發表氣魄極為宏大的言論,指出戊戌變法的失敗,不僅是清朝的失敗,也是日本的失敗,更是整個東亞、整個世界的失敗——這從側面反映出漢字在東亞文化圈內的重要意義。從空間上講,無論地域多么廣闊,人們都共用一種文字來進行文學創作;從時間上講,從秦漢到明清,漢字固然有所變化,但仍然屬于一個文字系統,后人基本上可以理解古人的文字;從形式上講,大概沒有別的文字能像漢字一樣,達到如此精密、規整的程度,就拿寶塔詩來說,俄國詩人馬雅可夫斯基曾有嘗試,但他基于俄文的詩,遠不能及中文的寶塔詩,后者完全可以做到第一行一個字、第二行兩個字、第三行三個字,一直持續到詩歌結束,這種寫法其他大部分文字都做不到。可見漢字一字一音一義、多以單字成詞的特點,對中國文學的影響非常大。
在音、形、義三要素中,音也塑造了中國文學的不少特色。南朝樂府民歌常用諧音的手法,如《西洲曲》有“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這里“蓮”與“憐”諧音,意思是愛,用這種手法表達愛之純潔與熱烈。古漢語中的“愛”未必是好的,它指有偏私的情感;表達男女之情,用的是“憐”。《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的母親說東家的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也是愛的意思。如今一講到蓮,容易想到周敦頤《愛蓮說》中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完全是佛教的觀念,在《西洲曲》的時代,蓮尚未發展成這類意象,運用在文學中,主要是取其諧音的特點。
至于“形”,20世紀初,美國意象派詩人龐德(Ezra Pound),根據費諾羅薩(Ernest Fenollosa)積累的材料,翻譯了許多中國古典詩,在西方影響很大。他強調漢字字形和意義的關系,比如他認為“暮”字表示太陽落下。這種解讀方式很形象,雖然在我們母語者看來可能求之過深甚至荒謬,但有時也發掘出我們熟視無睹的一些形、意關系。
此外,漢字一字多義的特點也影響到文學的面貌,比如韓愈《山石》詩中“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一句的解讀。我們知道唐代寺廟的壁畫非常之多,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就記錄了當時長安、洛陽許多寺廟的情況。韓愈此詩,說的是黃昏來到寺廟時,聽到僧人夸贊古壁上的佛畫,于是用火照亮來觀看。后一句的“稀”字有兩種解釋,一是稀少,一是斑駁、依稀,都有道理,可能古壁上本沒有留存下多少畫,也可能古畫因時間久遠而脫落,或顏色變化,呈現出斑駁的面貌。兩種解釋都能說得通——雖然,我比較傾向于后一種解釋,因為如果我們讀《歷代名畫記》和段成式《酉陽雜俎》里邊的《寺塔記》,可以看到不少因為年代久遠而壁畫斑駁、變色的記載——這就是漢字中一字多義的例子。
還有一些字和字之間特別的組合關系,也非常有趣。在文學的文本中,尤其是詩的文本中,字與字組合的方式和日常語言并不完全一樣,這與中國文字的特點有關。比如王維的詩《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辛夷塢
(北宋)郭忠恕繪《臨王維輞川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寫的是無人的山中,枝頭末梢的花獨自變紅、開放、凋落。這首詩富有禪意,大部分都是大白話,唯有“澗戶寂無人”一句比較麻煩,該怎么來理解?我們知道“澗”是溪澗,“戶”是什么呢?大概是門戶,可能是山中小屋的門戶。然而深究一下,既然說“無人”,又為何有房屋呢?
差不多十年前我在哈佛燕京學社做訪問學者,在那里上過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教授的宋詞課。他們的講法,基本就是拿一個宋詞文本,用中文讀一遍,再用英文翻譯一遍,然后講一講這首詞到底寫了什么內容。這個過程極為麻煩,詞的句與句之間、上片與下片之間的關系,讀起來大概可以模糊地知曉,但要講得準確就非常難。而英語的語法關系特別明晰,翻譯起來也尤為困難。這類似于前面“澗戶寂無人”的例子,許多學者討論過這個問題,有不同的譯法。“澗”可以譯成stream,“戶”大概指不是很大的房屋,用hut來譯,“寂”譯成silence,“無人”就是no one。但問題是,把五個字分成四個單位之后,這四個單位之間的關系要怎么連接?比如“澗”和“戶”是什么關系,是hut beside the stream嗎?
許多看起來稀松平常的話,會發現翻譯起來很困難,這是由于漢字之間的結合度比較松散。對母語者來說,讀下來基本上能理解,但要講清楚很不容易。古詩中這樣的例子非常多,尤其是詩歌的語序、句式,與日常生活用語差別很大。此外,絕大部分中國文學是用文言寫的,也就是秦漢以降形成的書面語,因此形成言、文分離的現象。除了一些俗文學作品和口頭文學的記錄之外,中國古代絕大部分文學作品,都遵循書面語系統的表達規則,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明代人還能說“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這是因為他們能夠理解秦漢的表達。當然,不同時代的書面語有一定變化,比如有人指出,唐宋以后多用虛字,也就是“之乎者也”等,它們在漢代的文章中其實不常出現。大概真正是從宋代開始,人們多用虛字,比如在歐陽修的文章中,虛字的使用形成文氣婉轉的風格。迄今流傳著歐陽修如何利用虛字的增益改進文章的故事,對此清代桐城派的文章家有很多討論。
書面語雖在每個時代有一定變化,其總體的語言系統卻是延續的。中國文學的絕大部分,可以說是建立在文言文的基礎之上,而和日常口語有距離。古人說話,肯定不是滿口“之乎者也”,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新版電視劇《三國演義》比老版做得好,老版太拘泥原來的文本,說起話來都像書面語,而新版講的就是大白話,雖然肯定不同于真實的狀況,但調子應該差不多。再比如一些唐代僧人、宋代理學家的語錄,是由口語記錄而來,雖然與說話時的狀況不完全一致,但應該說是比較接近的,與書面語差異很大。今人研究近代漢語,這些是很重要的材料。記錄朱熹講學問答的《朱子語類》,反映了南宋口語的面貌,其中有一段朱熹對陶淵明的評價很有名:
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
朱熹大概就是這樣講話的,這和他文章中的表達差別很大。
從言、文分離的現象可以看出,中國文學其實是一種具有很高書寫性、修辭性的語文傳統,中國古代的正統文學絕大部分是用這種系統寫出來的,而且這種規范延續了上千年,其間雖然有變化,但總體來說是一直保持下來的,這也和中國人尊重典型、尊重傳統的民族心理緊密相關。
說到傳統的延續性和典范的延展,中國文學特別喜歡回到傳統中去,喜歡講“復古”。其實對古代經典、古代傳統的認同感,本身就是一種傳統的表現,這種傳統也是以文言的持久存在為前提。正是因為存在一個延續的文學系統,所以人們能夠讀懂幾百年、幾千年以前古人的文章,使用古人的語詞、成句、典故,倘若語言系統變化很大,便很難提倡復古。現代人寫作使用白話文,講究言文一致,所以在寫文章時,倘若突然引用一個古人的典故或詩句,馬上會形成強烈的對比,這和明清人使用漢唐典故時產生的對照映襯,程度完全不同。
文言傳統的存在,加強了中國人對典范的尊重。很多產生于先秦時代的成語,今人用起來也非常自然;許多習慣用語,也就是中國文學中的所謂“代詞”,也在傳統中不斷沿襲。比如現代詩人戴望舒的名字“望舒”,以它來指代月亮,這是千百年的傳統中得到普遍認同的用法。
除此之外,典型的場景、情境也在文學傳統中得到延續,比如《詩經》首篇《關雎》中: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關雎

蒹葭
選自[日] 岡元鳳纂輯《毛詩品物圖考》,清光緒時期彩繪本
描述水邊的愛情情境。《秦風·蒹葭》中: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寫的是水阻隔戀人的典型場景。人類的文化離不開水,在中國文學中,人們也特別喜歡寫水,展開語詞背后的情境和思想。漢魏古詩中有: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既寫天河,也寫人間河水的阻隔,使戀人隔水相望。到宋代李之儀的詞: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寫的是戀人一在江源一在江尾,隔著迢遠的距離愛戀,也源于《秦風·蒹葭》以來的傳統。這首詞字面平易,但值得深入分析,因為水在這里既有阻隔的意義,也起到溝通的作用,“共飲長江水”一句,表明了戀人間的聯系,蘊含了阻隔和溝通的辯證關系,形成傳統的變體。關于中國文學中水與情感的關系,真有不少值得深究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