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脈的演進:中國古代文學史講錄
- 陳引馳
- 3061字
- 2025-03-07 20:17:45
二 “文學”的觀念
其次,我想提一下文學的觀念問題。
剛才講的文學史,重在文學和歷史之間的關系,但就文學而言,怎樣判斷哪些是文學作品、哪些不是,也是一個重要問題。
中國文學史往往講到“核心文類”,也就是在各時代占據主導地位的文體。只有擅長這種作品的人,才可稱為文學家,比如漢代文學家必須會寫賦,唐代文學家必須會寫詩,到了“五四”以后,小說則尤為重要。每個時代有各自的核心文類,所以古人雖沒有現在這么完整的文學史概念,但也對文學的范疇有所認識。對19世紀的文人而言,將《水滸傳》《紅樓夢》視為文學是不可思議的,這是由于當時的文學觀念與今天不同。對于何為文學,一代有一代的觀念。再比如德國漢學家顧彬,他是一位很認真的學者,有一次說中國的散文是從唐代才有的,我無法理解,后來才知道他說的實際上是“唐宋古文”,他的標準是古文在何時可以被當作文學當中的散文來看待,那確是唐宋以后的現象。可見站在不同立場上,對于什么是文學、什么不是文學的判斷,實際上可以有很大的差異。
“文學”這個概念,在中國傳統中很早就有,但是我們今天所講的文學,其歷史并沒有那么久遠。最早在《論語》中,就有“孔門四科”的說法,孔子認為弟子們有不同才能,分別擅長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在《世說新語》中,一開頭也是這四門。
當時大家普遍認可的“文學”概念,內涵相當廣泛,涉及很多古代文獻。比如孔子評價為擅長“文學”的子夏,有傳承《詩經》之功:漢代闡釋《詩經》的齊、魯、韓、毛四家中,據說毛詩是子夏所傳,其他三家也與子夏有淵源關系。《詩經》在今天依然被視為文學,但除此之外,孔子所言“文學”還包含其他類型的文獻。比如東漢經學大家鄭玄認為,子夏在《論語》的成書過程中也起到重要作用,至于《易》《禮》的傳承,據說也有賴于子夏。再如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提及,孔子修撰《春秋》的態度是:“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子夏雖然沒有參與《春秋》的修撰,但從這句話里可以看到,他具備參與的能力,只是孔子認為必須由自己來做。可見,子夏熟悉的文獻非常多,不僅僅是今天被納入文學史的《詩經》;“孔門四科”中“文學”的范圍,是個相當廣的概念。
到漢代,“文學”還是一個非常廣泛的概念。復旦的郭紹虞先生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重要人物,尤其是在中國文學批評史領域,在他推動下,復旦從1950年代開始,一直是中國文學批評史的重鎮。郭先生早年專門做過研究,他指出在漢代,“文學”和“文章”是有區別的:“文學”的范圍較廣,包括古代的各種文化文獻;而“文章”更近于今天所講的文學性的文字。
對于這個結論,現在雖然有不同意見,但它仍有一定道理。胡適曾說過:“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我覺得非常精彩。文學史當然有客觀性,但實際上是主觀的判斷,帶有理論立場,所以需要批判的精神。魯迅先生稱魏晉是“文學的自覺時代”,這一判斷后來也受到了質疑。實際上,“文學自覺”的說法并非魯迅首創,而是源于日本學者鈴木虎雄在1920年代發表的學說。該學說的重要證據,是曹丕在《典論·論文》中的一句話:“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需特別注意,這里講的是“文章”,強調文章比照政治事功的重要性,并不說“文學”不朽。可見在漢魏時代,“文章”和“文學”有別,“文學”的概念不同于現代,具有相當廣泛的內涵。

(三國)曹丕《典論·論文》書影
選自南朝梁蕭統編《文選》,明嘉靖元年金臺汪諒校刊本
那么是在何時,“文學”與今天的觀念相對接近,或者說“文學”與“文章”兩個觀念得到了整合?我想《世說新語》非常值得參考。這本書開頭便是“孔門四科”,即“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文學》篇共有104條:大概前三分之二的條目,講的是經學,比如鄭玄家的女仆熟悉《詩經》,甚至能自如地運用其中的詩句應答;之后是玄學,比如思想家王弼、何晏的故事;又涉及佛學,談到和尚和名士的交往。可見當時文化、學術的整體,都兼容在“文學”這一概念中。而從曹植七步成詩的故事開始,出現了與今天相近的文學概念,記錄文人出口成章、下筆成文、相互切磋之事。可見從《世說新語》的時代開始,“文學”一詞才具備今天的含義。所以,“文學”這一概念本身是有一個歷史過程的。
不同時代的文學觀念有所不同。比方說,很長一段時間里,小說根本無法在文學殿堂里占有一隅之地。“五四”之后,我們說到文學家,首先想到的是小說家,就連魯迅也曾因自己沒寫過長篇小說感到焦慮。但在中國傳統文學中,小說是最沒有地位的。跟正統詩賦相比,戲曲、小說要低一等,而小說的地位又更低。論戲曲,尚且有些著名的文人,比如以《臨川四夢》聞名的湯顯祖,他的作品也流行天下。但論小說,有多少小說的作者是可以確定的?比如關于《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的真實身份,可能有幾十種說法,許多都缺乏依據。再如《西游記》被認為是吳承恩所作,但章培恒老師不同意,寫過論文質疑(1),日本的太田辰夫等學者也不認同,英國學者杜德橋在1970年出版的書中,就非常明確地否定了吳承恩跟《西游記》的關系(2)。再說施耐庵與《水滸傳》、羅貫中與《三國演義》的關系,也都很復雜。對于《紅樓夢》,之所以多數人相信是曹雪芹寫的,有賴于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但至今仍有不少人不認同。對于其他許多小說的作者,則毫無眉目。這么多中國小說的作者都不明了,并不是偶然的現象,而是由于小說在文學殿堂中,并不占有重要的地位。如今小說成為核心的文學文類,有賴于近代以來的發掘。
另一個例子是,許多曾經被高度重視的文章,到現在不被認為是文學,被排除在文學史之外,也是文學觀念的變化造成的。因此對所謂的文學史,要有基本的反思意識,許多看似確鑿無疑、絕對客觀的知識,其中都存在問題。
在這里我不準備討論什么是真正的文學,我想說的是,從基本的常識上講,文學可以說是人類文化歷史選擇的結果。今天的文學史敘述,比如從《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直到明清小說,本質就是把不同時代的不同文學觀念進行選擇性的整合,形成一個構架。文學史形成今天的面貌,實際上是基于一定立場選擇的結果,關注的是能夠感動后人的作品,既可能是情感上的感動,也可能是精神思想上的感動。真正的經典,就是這種有持續的感發力和生命力的作品。有些經典只憑一兩句話也能感發人,比如我們讀《論語》時,可能都會對這句話產生感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對于這句話的內涵,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解釋,但也完全可以做出文學的解讀——面對人們往往熟視無睹的流水,孔子看到了時間的流逝,體悟到時間的實感。聯想到成語“朝三暮四”的故事——養猴人提出早上吃三個果子,晚上吃四個,猴子都很惱火,改成早上吃四個,晚上吃三個,猴子就都滿意了——對于這個故事的意義,可以有各種解釋,但很重要的一點是,它說明猴子沒有時間的概念,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回到孔子在川上說的話,反映出獨屬于人的感受,正是這種超越時空、感發生命的力量,賦予文字以文學的價值。
在這個意義上,全世界的文學都是共通的。在文學中,可以看到人們非常真切、具體的生活,體會到各種各樣的美好情感,當然也包括欺詐、權謀、罪惡等非常丑惡的方面。文學并非不表現罪惡,比如法國作家波德萊爾有《惡之花》,中國文學中也不乏表現惡的內容。日本學者桑原武夫曾和吉川幸次郎討論:中國惡的文學的代表作是哪一部?吉川幸次郎認為恐怕是《金瓶梅》,但桑原氏贊成柳田國男的意見,認為當推《左傳》。對此我們不必做出判斷,但足見文學其實非常復雜,在浪漫、崇高、美好的事物之外,也完全可以表現惡,甚至有時理解惡是非常重要的,這才是人生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