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脈的演進:中國古代文學史講錄
- 陳引馳
- 2746字
- 2025-03-07 20:17:47
(二)中古文學
關于“中古”這個概念,也有很多不同說法,比如劉師培的《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是用中古指魏晉南北朝時期,這本書曾得到魯迅先生推薦,是六朝文學研究者的必讀書目。基于此,文學史的“中古”,往往指魏晉南北朝。但從史學角度講,中古的概念向上可以包括東漢,向下可以延伸到唐代,至少是唐代前期,這也是我采取的分期方式。
關于中古文學,除了前面所說脫離音樂、追求文字本身韻律的線索之外,還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現象。首先,悲傷、哀愁、憤怒、不滿的情緒,在中古文學中占有主導地位。從漢代開始,焦慮不安的感受就得到特別的表現,比如項羽《垓下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表達一種窮途末路的情緒。再如劉邦《大風歌》:
大風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前兩句氣魄宏偉,第三句卻急轉直下,表達焦慮不安的感受。據《史記》載,劉邦平定叛亂后,回到老家沛縣,設酒宴招待父老鄉親,酒酣時擊筑,唱《大風歌》,而后“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劉邦作歌后感傷哭泣,這種悲哀的情調,《楚辭》中有很多,在漢代得到了繼承和發揚。再如漢武帝的《秋風辭》:

(北宋)米芾書《秋風辭》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前面寫樓船揚波、簫鼓棹歌,歡樂到了極點,而后驟然樂極生悲,轉變為悲哀的情緒。
漢代文學中,這樣的例子非常多。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回顧古人創作的動機,提出發憤著書的文學觀: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他把文學看成痛苦、悲慘境遇所催生的悲傷情緒的產物。從漢代的“古詩十九首”,到曹操、曹植,再到阮籍、謝靈運等的作品,其基調都是表現生活的不圓滿、生命的有限和孤獨,即使寫的是對美好、寧靜生活的向往,也透露出強烈的不安感。
之所以會產生以悲哀為基調的文學,或許與作家的貴族身份有關,他們在社會文化中的優勢地位,使個體意識得以表達在文學中。很多早期文學是群體性的,表達普遍的情感,比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表達普遍性的男女之愛。到后來,文學中的個體意識逐漸顯現出來,而只有處于相當高社會地位的貴族,才有表達悲哀情緒的條件。平頭百姓并不是沒有悲哀的情緒,而是沒有受文化教育的機會,當時識字的人很少,能夠發出自己聲音的人也很少,用王小波的話說,就是“沉默的大多數”。而項羽、劉邦、漢武帝、曹操等人,處在較高的社會地位,具有文化優勢,因此加深了對生命悲劇性的體驗和表達。政治地位、文化地位緊密相關,用法國思想家福柯的話來講,就是權力和知識的關系,占有權力的人往往同時擁有知識,而擁有知識也能為權力的合法性提供支持。魏晉南北朝時期,寫賦寫詩是貴族文化教養的表現,倘若不具備貴族身份、不處在優勢的文化地位,便沒有條件接受文學訓練,更不可能對悲哀情感進行細致、深入的表達。
從群體性向個體性轉變,也是中國文學發展的一條線索。理解早期文學,未必需要了解具體的背景;而對于六朝以下,尤其是唐宋以下的文學,知人論世就越來越重要,欲獲得深刻的理解,往往需要考訂作品的寫作時間、寫作背景、寫作對象、預期讀者等。
對于早期的古詩,寫作背景的缺失并不構成理解的障礙,比如這首相傳為蘇武辭別李陵所作的詩: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我特別欣賞這首詩,它寫的是女子送別丈夫上戰場,夫妻度過最后一夜,天亮以后,丈夫將要離去,二人握手長嘆,流下眼淚,又叮囑彼此把握青春時光,不忘曾經的歡樂。理解這首詩,并不需要明確具體的場景,即使不知道詩中的兩人是誰、作者是不是蘇武,也能明白它表現的是生離死別的情景,表達了夫妻感情之深厚。“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一句,情感的強度極為驚人,許多漢詩就是如此,把人間最基本的道理,用最極端的方式表達出來。上戰場是死生難料的事情,二人約定,倘若男子活下來,就回家團聚,倘若死了,只好長久地思念彼此。詩的意思非常簡單,但其中蘊含的情感力量極為強烈。我講漢詩是群體性、類型化的,并非貶低,而是客觀描述其特點,這些描寫一般狀況、表達普遍性情感的詩歌,往往帶有超乎尋常的力量和美,值得深入體會。
到后代,理解詩歌本事變得越來越重要。比如同樣寫男女之情,李商隱的詩歌讀起來就比較晦澀,因而許多人迫切地想要考證他所愛的究竟是誰。比如著名的《無題》: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要理解這首詩,就需要明白它發生在怎樣的場景中,是同僚朋友的府宅還是風月場?我們大概知道詩寫的是對一位女子動情,但由于涉及個人性的內容,只有充分了解其背景,才能更好地體會詩歌之美。

《無題》書影
選自《李義山詩集箋注》,清乾隆四年華亭姚氏松桂讀書堂刊本
上引蘇武詩和李商隱詩形成明顯的對比,一種是全副熱情噴涌而出,極為爽直、率真,一種是婉曲、微妙的表達。從藝術效果上看,二者各擅勝場;而從歷史的眼光來看,它們體現了從群體性轉向個體性的文學演化趨勢。大概人類所有藝術的發展,都符合這種趨勢。很多年前我曾寫過一部小冊子解說法國歷史學家、藝術史家丹納(Hippolyte Adolphe Taine)的《藝術哲學》,書中提及從古希臘雕塑到現代繪畫的變化,指出古希臘雕塑的風格是明朗、健康的,往往直率地表達喜怒哀樂,而現代繪畫則復雜、晦澀。這與中國文學的發展呈現出相似的規律。
關于中古文學,第二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格律的發展。前面已提到,中國文學在脫離音樂之后,開始從聲韻入手,發展起文字本身的音樂性。而這之所以能夠實現,也離不開貴族文學的特殊性質。中古時期的作者,基本上都具有相當高的社會地位,擁有豐富的知識文化、充分的閑暇,因而能投入大量時間精力來琢磨文字的聲韻。從齊梁到唐初,詩歌的格律化過程,完全是在宮廷中實現,而宮廷之外的人,往往對格律并不在意。比如陶淵明的詩,固然也有精心鍛造、錘煉的成分,但在辭藻的雕飾上,和當時文壇的主流明顯保持著距離,像“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這樣的句子,和辭藻華麗、聲律復雜的宮廷文學風格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