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跋

予輯是書竟，不禁喟然而嘆也，曰：嗟乎！古人有言：“非窮愁不能著書，以自見于后世①。”夫人以窮愁而著書，則其書之所蘊必多抑郁無聊之意，以寓乎其間，讀者亦何樂聞此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之音乎？予不幸，于己卯歲誤墮坑阱中②，而肺附中山③，不以其困也而貰之④，猶時時相嘬嚙⑤。既無有有道丈人相助舉手，又不獲遇聶隱娘輩一泣愬之⑥，惟暫學羼提波羅蜜⑦，俟之身后而已。于斯時也，茍非得一二奇書消磨歲月，其殆將何以處此乎？然則予第假讀書一途以度此窮愁，非敢曰惟窮愁始能從事于鉛槧也⑧。夫窮愁之際，尚欲藉書而釋，況乎居安處順，心有余閑，幾凈窗明，焚香靜讀，其樂為何如乎！因附記于此，俾世之讀我書者，兼有以知我之境遇而憫之。世不乏有心人，然非予之所敢望也。

康熙庚辰初夏三在道人張潮識⑨

【注釋】

①非窮愁不能著書，以自見于后世：司馬遷《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于后世云。”

②于己卯歲誤墮坑阱中：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張潮因遭人陷害，落入陷阱，遭債主催逼，家產積蓄幾乎無存，甚至一度入獄。

③肺附：同“肺腑”，比喻極親近的人。中山：指中山狼。明馬中錫著寓言《中山狼傳》，記趙簡子在中山打獵，一狼中箭逃命，東郭先生救之。既而狼反欲食東郭先生。后以喻恩將仇報、沒有良心的人。

④貰（shì）：赦免，寬縱。

⑤嘬（zuō）：聚縮嘴唇而吸取。嚙：咬。

⑥聶隱娘：唐代裴铏《傳奇·聶隱娘》中的傳奇女俠。

⑦羼（chàn）提波羅蜜：即忍辱波羅蜜，佛教術語。佛教六波羅蜜之一，大乘菩薩道的核心實踐法門，能助眾生究竟解脫、渡至彼岸。

⑧鉛槧（qiàn）：古人書寫文字的工具，也指寫作、校勘。

⑨康熙庚辰：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三在道人：張潮的別號。張潮《寄孔東塘》記：“弟自前歲誤墮坑阱中，先人所遺盡為烏有。因自號為三在道人，僅存田宅與此身，余者俱不可復問。”（《尺牘偶存》卷八）

【譯文】

我輯錄完這本《虞初新志》，不禁慨然長嘆，說：哎呀！古人說過：“未至窮困愁苦的境地便無法著書立說，以把自己展示給后世之人。”人因為窮困愁苦而撰寫書籍，那么他書中一定蘊含很多憂憤煩悶之意，作者將其意寄寓于書中，讀者又怎么會樂意聽聞這些如同哀怨、如同眷戀、仿佛哭泣、仿佛訴說的聲音呢？我很不幸，在康熙三十八年誤墮陷阱之中，而平常親近的人卻變成忘恩負義的中山狼，不因為我窮困潦倒便放過我，仍然時時等著咬我一口。既沒有寬厚仁德的長者伸手相助，又沒有找到像聶隱娘那樣的俠客哭訴哀告，只能暫且學習佛教渡至彼岸的忍辱波羅蜜，等待自己死后之事罷了。在那時候，如果不是得到了一兩本奇書來消磨時間，則將如何應付那種處境呢？故而我只能借讀書的途徑來度過這段窮困愁苦的歲月，不敢說人只有窮困愁苦才能發憤著書。在窮困愁苦的時候，還想著要借助書籍去消釋憂懷，何況現在處于安寧順心的環境中，心態悠閑，案幾潔凈，窗戶明亮，焚燒香料，靜坐讀書，此時的歡樂何等愜意！于是附記在這里，使世間閱讀我這本《虞初新志》的人，同時因為了解我的境遇而感懷此書之編選。世上雖不缺乏有愛心的人，但卻不是我所敢奢望的。

康熙三十九年初夏三在道人張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