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鐵椎傳

魏禧（冰叔）①

大鐵椎②，不知何許人。北平陳子燦省兄河南③，與遇宋將軍家。宋，懷慶青華鎮人④，工技擊⑤，七省好事者皆來學⑥；人以其雄健，呼“宋將軍”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懷慶人，多力善射，長子燦七歲，少同學，故嘗與過宋將軍⑦。時座上有健啖客⑧，貌甚寢⑨，右肋夾大鐵椎，重四五十斤，飲食拱揖不暫去⑩；柄鐵折疊環復如鎖上練?，引之長丈許?。與人罕言語，語類楚聲。扣其鄉及姓字?，皆不答。

【注釋】

①魏禧：參見本卷《姜貞毅先生傳》注釋。本篇《虞初新志目錄》注出魏禧《魏叔子文集》。今《魏叔子文集》卷十七錄此文，并有序記：“庚戌十一月，予自廣陵歸，與陳子燦同舟。子燦年二十八，好武事。予授以《左氏兵謀兵法》，因問：‘數游南北，逢異人乎？’子燦為述大鐵椎。作《大鐵椎傳》。”又見清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卷十引《魏叔子文集》。

②大鐵椎（chuí）：不知姓名的奇士，以他慣用的武器大鐵椎來稱呼他。其人其事還可參見王煒《大鐵椎紀事》（《鴻逸堂稿》卷四）。鐵椎，即鐵錘。

③北平：指順天府（今北京）。明洪武元年（1368）改元大都為北平府。明成祖永樂元年（1403）建為北京，改名順天府，府城為明、清兩朝的都城，故又稱京師。省兄：看望哥哥。

④懷慶：府名。明洪武元年（1368）改懷慶路置，治所在河內縣（今河南沁陽）。

⑤工技擊：擅長搏斗的武藝。

⑥七省：指河南及周邊相鄰各省。

⑦過：訪問。

⑧健啖（dàn）：食量很大。啖，吃。

⑨貌甚寢：相貌甚丑陋。寢，面貌難看。

⑩拱揖：拱手作揖以示敬意。

?練：用同“鏈”。此指用鐵環連綴成的鏈條。

?引：拉開。

?扣：詢問。

【譯文】

大鐵椎，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北平人陳子燦到河南看望哥哥，和他在宋將軍家相遇。宋將軍是懷慶府青華鎮人，擅長搏擊之術，周邊七省愛好搏擊的人都來向他學習武藝；人們因為他強健有力，稱呼他為“宋將軍”。宋將軍的弟子高信之，也是懷慶府人，力氣很大善于射箭，比陳子燦大七歲，兩人是少年時候的同學，因而曾經一起去拜訪宋將軍。當時座席間有個食量很大的客人，容貌極為丑陋，右肋下夾著大鐵椎，重約四五十斤，吃飯、拱手作揖片時都不放下；椎柄上的鐵鏈折疊環繞好像鎖鏈一樣，拉開有一丈多長。他與別人很少交談，口音像楚地人。詢問他的故鄉和姓名，都不回答。

既同寢，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訖不見①。子燦見窗戶皆閉，驚問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襪，以藍手巾裹頭，足纏白布。大鐵椎外，一物無所持，而腰多白金②。吾與將軍俱不敢問也。”子燦寐而醒③，客則鼾睡炕上矣。

【注釋】

①訖（qì）：完結，終了。

②白金：銀子。

③寐（mèi）：睡，睡著。

【譯文】

不久，幾人同居一室，半夜的時候，大鐵椎說：“我去也！”說完就不見了。陳子燦見門窗都關著，吃驚地問高信之。高信之說：“大鐵椎剛到時，不戴帽、不穿襪子，用藍手巾裹頭，腳上纏著白布。除了大鐵椎外，沒有帶一樣東西，而腰里藏著很多銀子。我和宋將軍都不敢問他。”陳子燦睡覺醒來，大鐵椎卻在炕上打著鼾入睡了。

一日，辭宋將軍曰：“吾始聞汝名，以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將軍強留之①，乃曰：“吾嘗奪取諸響馬物②，不順者輒擊殺之③；眾魁請長其群④，吾又不許，是以仇我。久居此，禍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決斗某所⑤。”宋將軍欣然曰⑥：“吾騎馬挾矢以助戰⑦！”客曰：“止！賊能且眾，吾欲護汝，則不快吾意。”宋將軍故自負，且欲觀客所為，力請客。客不得已，與偕行。

【注釋】

①強留：執意挽留。

②響馬：舊時稱搶劫財物者。因劫掠時先施放響箭，或馬身上有鈴鐺作響，故稱。

③輒（zhé）：就。

④眾魁：眾強盜。

⑤期：約定。

⑥欣然：喜悅的樣子。

⑦挾矢：帶著箭。

【譯文】

一天，大鐵椎向宋將軍告辭說：“我當初聽聞你的大名，以為你是豪杰，然而全然無用。我去也！”宋將軍執意挽留他，他才說：“我曾經奪取攔路搶劫的強盜的東西，不順從者都被我擊殺了；強盜們想讓我做他們的頭領，我又不同意，因此他們懷恨在心。久居此處，災禍一定會牽連到你。今天半夜，正好他們要約我在某地決斗。”宋將軍高興地說：“我騎上馬帶著弓箭去助戰！”大鐵椎說：“不要去！強盜本領高超而且人多勢眾，我要是想著保護你，就無法打個痛快。”宋將軍本就自以為了不起，而且想要看看大鐵椎的本事，竭力請求和大鐵椎同去。大鐵椎不得已，帶他一起去了。

將至斗處，送將軍登空堡上，曰：“但觀之，慎勿聲，令賊知汝也！”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客馳下，吹觱篥數聲①。頃之②，賊二十余騎四面集，步行負弓矢從者百許人。一賊提刀縱馬奔客，曰：“奈何殺吾兄！”言未畢，客呼曰：“椎！”賊應聲落馬，人馬盡裂。眾賊環而進，客從容揮椎，人馬四面仆地下，殺三十許人。宋將軍屏息觀之，股栗欲墮③。忽聞客大呼曰：“吾去矣！”但見地塵起，黑煙滾滾，東向馳去。后遂不復至。

【注釋】

①觱篥（bì lì）：古代傳自西域的一種管樂器。形似喇叭，以蘆葦作嘴，以竹作管，聲音悲凄。

②頃之：一會兒。

③股栗：因緊張、害怕而兩腿發抖。栗，發抖。

【譯文】

大鐵椎帶宋將軍來到決斗的地方，送宋將軍登上無人的城堡，吩咐他說：“只許觀看，切莫出聲，不要讓強盜察覺到你！”此時，雄雞鳴叫，皎月西落，星光映照著空曠的原野，百步之內都能清晰見人。大鐵椎飛馳而下，吹響數聲觱篥。不大功夫，二十多個騎馬的強盜從四面聚集過來，背著弓箭步行追隨的強盜有一百多人。一個強盜提刀縱馬沖向大鐵椎，說：“為什么殺死我的兄弟！”話沒說完，大鐵椎高喊：“看椎！”強盜應聲落馬，人馬都被打得碎裂。眾強盜環形包圍并開始進擊，大鐵椎從容揮動鐵椎，強盜人馬被殺得四面栽倒在地，死了三十多人。宋將軍止住氣息悄悄觀看，兩腿發抖，搖搖欲墜。忽然聽到大鐵椎大呼：“我去也！”只看見地上塵土飛揚，黑煙滾滾，向東奔馳而去。后來再沒回來。

魏禧論曰：子房得滄海君力士①，椎秦皇帝博浪沙中②。大鐵椎其人與！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予讀陳同甫《中興遺傳》③，豪俊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見功名于世者④，又何多也！豈天之生才，不必為人用與？抑用之自有時與？子燦遇大鐵椎為壬寅歲⑤，視其貌，當年三十，然則大鐵椎今四十耳。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⑥，甚工楷書也。

【注釋】

①子房：張良，字子房。秦末漢初謀士，封留侯。與韓信、蕭何并稱“漢初三杰”。滄海君：《史記》作“倉海君”，秦時東夷穢貊國君主，曾送給張良一個大力士。張良安排大力士在博浪沙用鐵椎狙擊了秦始皇。事見《史記·留侯世家》。

②博浪沙：古地名，在今河南原陽。

③陳同甫：陳亮，字同甫，人稱龍川先生，南宋文學家，著有《龍川文集》《龍川詞》《中興遺傳》。《中興遺傳》：陳亮著作，記載宋南渡前后大臣、大將、死節、能臣、能將、直士、俠士等各類人物。

④泯泯然：消亡，消失。

⑤壬寅歲：指清康熙元年（1662）。

⑥市物帖子：購物單。

【譯文】

魏禧評論說：張良得到滄海君的力士，在博浪沙椎擊秦始皇。大鐵椎與他是同樣的人啊！天生異人，必有用武之地。我閱讀陳同甫《中興遺傳》，看到豪杰俊彥、俠士奇客之輩，紛紛消亡于世而未顯聲名，此類人何其多啊！難道天生英才，總是不被重用嗎？還是肯定有被重用的機會呢？陳子燦在康熙元年遇到大鐵椎，看他的樣貌，時年三十，這樣的話大鐵椎如今四十歲了。陳子燦還曾經見過他寫的購物單子，楷書寫得相當工整。

張山來曰①：篇中點睛在三稱“吾去矣”句。至其歷落入古處②，如名手畫龍，有東云見鱗西云見爪之妙。

【注釋】

①山來：張潮的字。

②歷落：參差疏落。

【譯文】

張潮說：這篇作品的點睛之筆在于三次所寫“吾去矣”句。至于它參差疏落而接近古文之處，好像丹青妙手畫龍，能有站在東邊看見的是龍鱗、站在西邊看見的是龍爪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