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后。

陽光透過客棧的雕花木窗。

斑駁地灑在古樸的桌面上，為這略顯沉悶的室內增添了幾分溫暖。

福州布政使李世民與福州城府尹再次踏入這間會客室。

他們心中帶著一絲忐忑與期待，準備迎接他們的對話主角——朱重八。

今日的朱重八，似乎與初見時有所不同。

他面上的戾氣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難得的溫和與從容。

這變化，源自他內心的深刻反思。

初至福州，他滿心只想抓住朱允熥的把柄。

那份急切與憤怒，讓他不自覺地散發出一種令人畏懼的氣息。

但經過一夜的沉思，他開始意識到。

僅憑朱允熥納妾之事，便全盤否定其人，未免過于偏頗。

這份自省，讓他的心境平和了許多。

其實也讓面前兩位官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二位，請坐。”

朱重八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動作中帶著幾分親和力，仿佛是在邀請老朋友共飲一杯清茶。

“謝陛下賜座。”

李世民與泉州城府尹齊聲回應，小心翼翼地坐下，目光中既有敬畏，也有好奇。

他們想知道，今日這場會面，將如何展開。

朱重八輕輕叩擊著桌面，聲音清脆而有節奏，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關于那件事，可查清楚了？”

他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嚴。

李世民聞言，連忙起身。

他恭敬地回答道：“啟稟陛下，臣已將所有情況調查清楚。”

他的聲音堅定，但眼神中卻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似乎在權衡著接下來的每一個字。

“詳細說來。”

朱重八的目光銳利，仿佛能洞察人心。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開始詳細敘述。

“殿下上次納妾所納的兩位女子，名為米月、米雪，是一對同胞姐妹。”

“她們的父親，米軍是福州下轄鎮江縣的一名普通農戶，八年前加入了東南軍，五年前在前線因重傷退伍回鄉。”

“米家共有田產二十畝，妻子一人，女兒二人，生活雖不富裕，卻也和樂融融。”

說到這里，李世民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著什么：了。

“洪武三年，陛下體恤重傷退伍士卒，特旨每月發放兩貫銀錢以資助他們的生活。”

“米軍一家，也因此得以維持溫飽。”

“然而，命運似乎并不眷顧這個家庭。三個月前，米軍夫婦在山上采藥時意外失蹤，留下兩個女兒相依為命。”

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米家周圍的親戚和鄰居，見狀便起了貪念。”

“他們以舉辦喪禮為由，企圖侵吞季家的財產，這種行為被稱為‘吃絕戶’。”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數月之久，直到季家的財產幾乎被耗盡。”

“米軍的伯父、叔伯等人，更是喪心病狂，想要將兩個女孩賣入青樓。”

“就在這危急關頭，米月無意中聽到了這個可怕的消息，她帶著大姐米雪，連夜逃離了家鄉，來到了福州城。”

“她們聽說殿下喜好納妾，為了生存，便自愿入府為妾。”

李世民說到這里，語氣中充滿了對這對姐妹遭遇的同情。

“后來，殿下得知此事后，立即派護衛前往鎮江縣捉拿罪犯。”

“當天，殿下更是在街頭當眾發怒，為紅顏一怒，親手誅殺了首惡米月的大伯米峰，其余罪犯也被押送至府衙審理。”

李世民說到這里，彎腰行禮，語氣中帶著幾分敬意。

“之后的事情，陛下親眼所見。”

室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朱重八敲打桌面的聲音在回響。

他的臉色逐漸凝重，笑意完全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寒意，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李世民和福州城府尹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喘。

生怕觸怒了這位喜怒無常的帝王。

“呼——”

朱重八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打破了沉默。

“李愛卿，你覺得像這樣的事情，在大明各地是否普遍存在？”

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

李世民聞言，欲言又止，嘴巴張了半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深知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也明白自己的回答將直接影響到皇帝的決策。

許久之后，他的臉色憋得通紅，終于悶悶地開口。

“臣無能，對此并不了解。”

朱重八的目光轉向泉州城府尹，眼中閃過一絲期待。

但后者同樣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地說：“臣……”

“臣也未曾深入調查過此事。”

“臣……”

“臣下確實不知其中詳情……”

福州府尹的聲音微微顫抖，額頭上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緊張地瞥向坐在上首的朱重八。

只見那雙深邃的眼眸中仿佛藏著無盡的波濤，令人心生畏懼。

朱重八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笑容在寂靜的廳堂中顯得格外突兀，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仿佛有冷風穿堂而過，直吹入心底。

“嘿嘿，”

他輕聲一笑，聲音低沉而幽遠，如同夜空中最遠的星辰，既明亮又遙不可及。

“這世間之事，往往藏于暗處，不為人知。”

“但，有的事情，必然是存在的……”

“那些為國征戰，身負重傷，最終退伍歸鄉的士卒，他們中不乏有人憑借軍功獲得了些許田產與錢財，本該安享余生，卻……”

說到這里，朱重八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仿佛能穿透人心，直視那最黑暗的角落。

“然而，四周的鄰居、親戚，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之人，一旦得知退伍士卒手中有了些微財富，便如餓狼撲食，爭相借錢，更有甚者，士卒若是不肯，便心生惡念，萌生殺心。”

他的語氣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憤與痛惜，仿佛每一個字都承載著無數退伍士卒的血淚。

“先是以種種手段殺害退伍士卒，而后又對其家眷下手，吃絕戶，掠奪家財，霸占其妻，販賣其女，任由那些無辜之人如同豬狗一般被分食殆盡……”

朱重八的語氣愈發沉重，他的眼神在廳堂內緩緩掃過，仿佛要將每一個人的靈魂都審視一番。

“他們，曾是國家的脊梁，舍生忘死，在戰場上與死神共舞，只為守護這片土地的安寧。”

“可當他們傷殘退伍，滿懷榮耀歸鄉之時，迎接他們的不是鮮花與掌聲，而是無盡的毒害與絕望，失去了摯愛的妻子，親眼目睹女兒被欺辱，何其痛哉……”

“何其哀哉……”

此刻，廳堂內的氣氛壓抑得幾乎令人窒息，就連呼吸都變得異常沉重。

李世民與泉州府尹的臉色肅穆，他們齊齊躬身。

他們的聲音中帶著顫抖：“陛下圣明，洞察秋毫……”

“砰……”

朱重八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案幾上。

那張看似普通的木桌竟在這股巨力下微微震顫，其上擺放的茶具也輕輕搖晃，發出細微的聲響。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猙獰，雙眼如同燃燒的火炬。

憤怒與痛心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整個空間點燃。

“豈有此理……”

我大明的士卒，他們的心怕是早已被這群豬狗不如的東西給寒透了……”

“混賬東西……”

他猛地站起身。

聲音如同雷鳴般在廳堂內回蕩。

“來人……”

“臣在……”

二虎聞聲而入，身形挺拔。

目光堅定，仿佛隨時準備執行最艱巨的任務。

“傳朕旨意，即刻命刑部、兵部聯合行動，徹查天下退伍士卒的現狀。”

“無論是被吃絕戶的，還是被侮辱的，都要一一查明，為他們討回公道……”

“對于那些罪魁禍首，無論是親族還是左鄰右舍，一律嚴懲不貸，斬立決……”

朱重八的話語中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絕。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帶著冰冷的寒意。

“遵旨……”

二虎應了一聲，轉身欲去，卻被朱重八叫住。

“記住，咱要給天下的退伍士卒一個交代。”

“不然，咱的心難安……”

二虎鄭重地點了點頭，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廳堂。

李世民與泉州府尹見狀，再次躬身行禮，聲音更加恭敬。

“陛下圣明，是我大明之福……”

一旁的馬秀英也輕輕笑了笑。

她欠身行禮，聲音柔和而堅定。

“陛下圣明，此番出京，能夠及時發現并彌補這些漏洞，實乃我大明之幸事……”

李世民與泉州府尹聞言，瞬間明白了馬秀英話中的深意。

他連忙附和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然而，朱重八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喜色。

他緩緩擺手，語氣中帶著一絲自責與無奈：“何喜之有……”

“朕差點誤會了朕的孫子，差點導致爺孫反目成仇……”

“朕差點讓天下的退伍士卒徹底寒了心……”

“朕有罪，萬罪皆在朕躬……”

“陛下不可如此說……”

李世民與泉州府尹連忙勸阻，他們的眼中滿是焦急與擔憂。

“行了……”

朱重八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們的話。

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

“李世民，找個合適的時機，約殿下一同用膳，朕要為昨日之事向他道歉……”

李世民的眼神微微一閃，隨即鄭重地點了點頭。

“臣遵旨……”

“都回去吧……”

朱重八說完，便轉身離去，背影顯得有些落寞與沉重。

馬秀英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她知道，自家男人此刻的心中定是充滿了傷痛與自責。

她輕輕地握住他的手，無聲地給予他支持與安慰。

……

與此同時。

朱允熥在回到府邸后，只是簡單地與兩位妻子做了個手勢。

表示事情已經解決，這讓兩位女子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臉上露出了欣慰與喜悅的笑容。

隨后，朱允熥又逐一去看望了其他幾位妻子。

每一聲問候，每一次擁抱，都充滿了溫暖與深情。

看望完妻子們后，朱允熥才抽出時間，來到兒女的房間，看著那一雙稚嫩而又充滿好奇的眼睛，他的心中充滿了柔情與滿足。

他將孩子們抱在懷里，給他們講述著外面世界的精彩與奇妙，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至于昨日發生的那些不愉快。

早已被他拋諸腦后，仿佛從未發生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