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易之在匭使院人微言輕,也不敢私自將秦佾帶回衙門,只能自行離開了。
秦佾既然來了,便繼續站在匭使院門外等候來俊臣。
又過了大約一個時辰,他忽然便聽到身后有鳴鑼開道的聲音。
一轉身,兩名威武的軍卒,身穿明光鎧,頭戴橫岡兜,騎在高頭大馬上甩著鐵鞭。
在他們二人的身后,一百名步卒片成兩行,手中舉著金瓜、銀鉞、銅殳和鐵斧。
夾在步卒中間的,是一頂八抬大轎。
轎頂的彩緞上繡滿牡丹花圖案,四角掛著銅鈴和流蘇。
秦佾一看,便知道這是來俊臣的儀仗,他立刻便退到一邊,畢恭畢敬的站在匭使院門口。
來俊臣這時剛剛下朝,此刻的他有些躊躇滿志。
今日在朝堂之上,他的爪牙,御史衛遂忠,當眾彈劾了武崇訓、武崇烈二人私自帶兵出營,在長安城內騷擾百姓。
圣皇陛下雖然沒有當場責罰他們二人,但來俊臣從武曌的臉上看出了忌憚。
他也沒想過一次就能將根深蒂固的武三思一家扳倒。
但只要在圣皇心中留下一些種子,來俊臣相信自己總有一天能夠讓勢力龐大的武氏諸王轟然倒塌。
意得志滿的來俊臣透過轎簾正在欣賞著長安的錦繡繁華,他渴望著有一天這座城市能夠屈服在他的腳下。
忽然,他看到站在匭使院門外的秦佾,心中不由生出一些好奇。
一拉轎子里的繩索,掛在轎檐下的鈴鐺響了幾聲,轎夫連忙將轎子落在地上。
一撩轎簾,來俊臣從窗上露出頭,對著秦佾招了招手。
“小公爺,你怎么在這里?”
秦佾看到來俊臣,連忙上前來到轎子旁邊躬身行禮。
“老師,您讓學生今日來匭使院尋你,學生不敢怠慢,早早的便來這里等候老師。”
秦佾的這一番話,聽到來俊臣的耳中竟然有些許的感動。
他雖然如今位極人臣,手底下也聚集著一群黨徒,每日圍著他阿諛奉承。
但來俊臣如何不知,這些人不過是為了攀附于他,想要從他手中得到些許好處罷了。
可眼前的這位秦佾是什么人?
那可是秦府的小公爺。
他只要自己不作死,等他爹秦懷道死后,妥妥的下一任從二品下歷城縣公啊。
從二品下,比如今來俊臣的正三品上還要高半格。
你說他圖啥?
為了拜自己為師,手到擒來的歷城縣公都不要,就為了跟在自己身邊學習他來俊臣那一身本事?
實在想不明白對方有所圖的時候,來俊臣即便是生性多疑,也有些相信了秦佾的誠意。
“罷了,”來俊臣點了點頭,“隨我先回衙門再說吧。”
跟在來俊臣轎子的后面,秦佾的面容肅穆,態度恭謙,亦步亦趨的來到匭使院的大堂門口。
來俊臣徑直走進匭使院大堂坐下,秦佾連忙來到他的面前躬身站好。
偷眼一看,來俊臣的身后掛著一塊匾額。
別人家的衙門,匾額上寫的都是明鏡高懸、正大光明。
匭使院衙門正堂之內,匾額上寫的是明察秋毫。
這四個字的意思對嗎?
秦佾心中暗道,是不是寫個‘捕風捉影’,又或者是‘顛倒黑白’才更符合這個衙門的氣質?
秦佾心里正在胡思亂想,來俊臣一聲輕咳,將他拉回現實當中。
看到秦佾神色凝重,目光飄忽閃爍,來俊臣只當是他被匭使院的威名所震懾。
“小公爺,說說吧,放著好好的小公爺不當,為什么非要拜本官為師?”
來俊臣端起眼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臉色陰沉的看著站在堂下的秦佾。
秦佾聞言,‘噗通’一聲跪在來俊臣的面前。
“來公、師尊、大人,”此刻的秦佾似乎是被嚇得語無倫次了。
“如今的長安城內,朝野上下,誰不知來公才是簡在帝心,手握天下權柄之人?”
“莫說我阿耶那個無足輕重的歷城縣公,即便是當朝太子、魏王、梁王這些人,誰見到您不是噤若寒蟬、小心翼翼?”
“在下雖然不才,但平素也常聽您的威名,知道當今朝堂之上,誰才是真的位高權重。”
“若能蒙您不棄,將在下收為門下走狗,對在下來說,這比去那個什么歷城縣公,要強上不知多少倍。”
來俊臣聽到秦佾這一番話,并未立刻作答。
反而是細品著杯中的茶湯,一只手輕輕在面前的桌案上扣動著,臉上的神情陰晴不定。
秦佾知道來俊臣不會輕易信他,心中不免有些忐忑,連忙趴下身子,將額頭貼在地面上,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來。
許久,來俊臣這才說了一句。
“你既要拜師,束脩何在啊?”
成了,秦佾知道,來俊臣這是默許了與自己的師生之誼。
其實,對于來俊臣會答應收他為徒,秦佾的心中還是有些把握的。
來俊臣此人專橫跋扈,根本就不把那些所謂的皇親國戚,開國勛貴放在眼中。
但又因為他出身寒微,行為乖張,在那些人眼中不過是個幸進之臣。
因此除了與他身份相近,脾性相投的一些鉆營小人之外。
雖說來俊臣如今已經是位極人臣的宰相,但那些達官顯貴還是不齒與他為伍。
所以秦佾作為勛貴子弟,前來投靠來俊臣,這便給了他足以自豪的本錢。
來俊臣此時提到束脩,一是這本就是他們二人師徒關系的一個證明。
若是沒有束脩,他們二人這師徒關系并不能算數。
其二便是來俊臣生性多疑,恐怕也想以此來考驗秦佾的誠意。
當然,來俊臣為人貪婪,也有向秦佾索取財貨的心思在里面。
秦佾抑制著心中強烈的沖動,臉上裝出一副惴惴不安的表情。
“師尊,您如今在朝堂之上,可謂是權傾天下,想必您的府邸,也是富有四海。”
“就憑我阿耶歷城縣公府內那些尋常物件,想必也入不了恩師的慧眼。”
“因此,學生今日雖然空手而來,但其實有一件大大的禮物要送給恩師,學生以為,這件東西要比什么奇珍異寶,都能討恩師的歡心。”
“哦?”
聽到秦佾這一番話,來俊臣的眼中也露出一絲好奇之色。
“你倒是說說,什么樣的禮物,能讓為師眼前一亮?”
說到這里,來俊臣放下手中的茶杯,抬手指了指他身后的匾額。
“你也看到了,為師身為匭使院正,最擅長明察秋毫,你莫不是以為憑著三兩句花言巧語,就能讓為師心花怒放?”
“恩師......”
秦佾頓了一頓,轉頭向大堂內看去,幾個屬官胥吏都站在堂下。
來俊臣見狀,知道秦佾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要說,揮了揮手,那些屬官胥吏連忙退了出去。
秦佾此刻才放下心,向前膝行了幾步,爬到來俊臣面前的桌案上,壓低聲音說道。
“學生雖然并未步入朝堂,但您也知道,我阿耶乃是負責宮內宿衛的千牛衛中郎將。”
“我前幾日,聽到阿耶酒后說過的一個消息,怕是會對恩師不利,想要告知大人。”
“哦?”聽到秦佾這一番話,來俊臣明顯來了興趣。
秦懷道的官職雖然不大,但宿衛皇宮這件事卻很要命。
要知道武曌可是個殺伐果斷之人,而來俊臣是全靠她的信任才能如此囂張跋扈。
因此能夠第一時間掌握她的消息,對來俊臣來說,自然十分重要。
“我阿耶說,最近一段時間,魏王與梁王經常出入皇宮......”
說到這里,秦佾故意賣了個關子,他偷眼打量著來俊臣,想要從他的表情中獲得一些信息。
來俊臣聞言果然無法繼續保持泰然自若,他連忙追問秦佾。
“你阿耶還說過什么消息?”
“我阿耶說,”秦佾再次壓低了聲調,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魏王與梁王,都在圖謀太子之位。”
“混蛋,”來俊臣聞言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來。
“自古以來立儲之事,都是關系著國家根本的大事,這兩個人怎么敢如此膽大妄為,竟然向陛下公然索要儲君的身份?”
看著來俊臣的樣子,秦佾自然知道他是裝的。
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圖謀太子之位已久,這在朝野上下并不是什么秘密。
秦佾知道,自己僅憑放出來這點消息,并不足以打動來俊臣。
畢竟武曌若是罷黜自己的兒子,轉而立侄子為太子,這也實在是匪夷所思。
所以,武承嗣與武三思雖然對此費盡心思,但朝野上下只是將這件事當做一個笑話來看。
于是,他決定向對方放一個猛料,一個足以改變朝堂格局的猛料。
“恩師,此事不可小覷,”秦佾一臉神秘的對來俊臣說道:“原本此事不足為懼。”
“但如今梁王殿下,卻經常夜宿皇宮,我聽阿耶說,他與上官昭容......”
說到這里,秦佾連忙閉上嘴巴,不再繼續說下去。
然而來俊臣此刻聽到秦佾的話,此刻卻真的有些大驚失色。
因為秦佾所說的事情,的確是太過駭人聽聞。
而來俊臣在以為秦佾這是聽秦懷道無意中透露了之后,就由不得他不相信,更由不得他心中駭然。
上官昭容,便是名義上李旦的妃子,實則是武則天身邊的女官,有內相之稱的上官婉兒。
她是罪臣上官儀的孫女,而上官儀因為曾經向高宗皇帝諫言,罷黜武則天的皇后身份,茵兒觸怒了武則天惹來殺身之禍。
上官儀獲罪之后,上官婉兒便被囚禁在了掖庭。
但在她十四歲時,因為文才卓越,被武曌赦免,并留在了身邊。
雖然上官婉兒的阿翁曾經是武曌的死敵,但當今圣皇,卻因為她心思縝密,能力超群,對她十分信任。
如今各部的奏章,都要經過她先審閱,隨后才擇重要的呈送道武曌面前。
而武三思若是得到了上官婉兒的支持,那他獲得儲君之位的可能性,便會大大增加。
武三思與上官婉兒有染,秦佾自然不是聽他阿耶所說,這在史書中是有明確記載的。
但來俊臣哪里知道這些事兒,當他一聽到這個消息,心中頓時方寸大亂。
畢竟,來俊臣一黨如今對武氏諸王,早就亮出了鋒利的獠牙,今天在朝堂之上,他剛彈劾過武崇訓與武崇烈。
若是讓武三思真的成為了皇帝,來俊臣知道,自己必定會落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