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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對立的天平開始傾斜

天亮了。

外灘的鐘樓敲響,正午的太陽登頂。

第一聲響起時無數藏在黑影中的人蠢蠢欲動。第二聲,急切匆忙的腳步要掩蓋鐘聲把整座城市包圍起來。第五聲,杯子落地了。第七聲,廣播電報里傳出電流聲,等待的人似乎在尋找破局的入口。第九聲,關押罪犯的牢籠鐵鏈被砍斷,反抗的人遁入人海。第十二聲,這攤渾濁的死水,被人以萬鈞之勢撕裂拉扯,露出地下的礁石魚潮。

張鈴悅眼下烏青,一夜未眠的她此刻坐在大廳門口,手腕上是吳葉的銀鐲,上面的鈴鐺依舊很清脆,她想起吳葉把它取下帶在自己手上的莊重樣子,畢竟這可是她唯一的護身符。

她朝一旁空位點頭,大廳內的學生們早就躁動起來,橫幅上的黑字突兀刺眼,個個手中拿著一沓沓的報紙,有的額間綁著綢布,活脫像是餓了很久的豺狼。

一顆果核從遠處滾落到她腳邊,她低頭瞧了一眼,不自在的咳嗽兩聲,和站在舞臺邊的計云生遙遙相望,幾乎同步轉頭看向掛在高處的鐘表。

時間到了。

該做的動員今早就已經做過了,現在要做的,就是打開大門,讓這群豺狼露出爪牙,成為勢不可擋的助力。

“出發吧,同學們!”秦慕容推開大門,高聲大喝。

“工友萬歲!”

“還我公平!還我自由!”

左邊的女同學們把報紙扔得比天高,右邊的男同學們把旗幟揚得比風烈,他們的聲音起起伏伏,剛長起的嫩芽抖三抖,街道上水泄不通,市民們打開窗戶,迎接他們的是一封封《告申城市民書》。

圍堵在一起的汽車“嘟”“嘟”“嘟嘟”的發出聲音,換做平時便是噪音,但此刻它們成了電影的交響曲和背景音。

風很大,幾乎把每一個人的衣服都掀了起來,有的綢布擋住了眼睛,蚊蟲跑進了耳朵,于是他們扯下頭巾扔在地上,拍拍耳朵繼續朝前。

川島一崎雙手環臂,靠在五樓的陽臺上,他身后有好幾位日本高官,嗤笑的端著茶盞,時不時探頭瞧上幾眼,又鄙夷的回頭低語。

唯有一人,始終不動,靜靜地坐在川島一崎旁邊,手上的鋼筆噌亮,他的筆風凌厲剛勁,甚至外圍吵鬧的的聲音都沒有讓他停頓半刻。

劉雪靈幾乎是毫無禮貌的敲響了門,她徑直走到川島一崎面前,甚至連憤怒都覺得多余,只是暗暗攥緊了拳頭。

一群小人互相對視,識趣的離開。

“你好像沒有資格把我押在這里。”劉雪靈后退小步,這里的氣味幾乎讓她作嘔。

川島一崎笑出聲,開始把玩起一旁花瓶中盛開的百合,“大小姐是要上街起義去嗎?”

劉雪靈覺得每次他端起這副架子的時候她都要折壽,怎么會有人可以這么無恥呢?她對上他淡藍色的眼睛,又想起為什么了,他們作為侵略者殖民者,對他國的痛苦抗爭評頭論足,仿佛把自己當做上帝可以對他人隨意欺凌嘲弄。

但是,中國人不信他們狗屁的上帝。

“你僅僅只是我的家庭教師,川島你別太把你的手伸長了。”劉雪靈忽略掉一側的人,冷眉開口。

“那你的父親要是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你覺得他會怎么樣?”大概是要把無恥下流的行徑刻在骨子里,川島一崎繼續挑釁。

劉長庚幾乎是國民政府的強烈擁護者,他堅守一成不變的思想,但一旦觸及利益,別說是親生女兒,就連父母兄妹都能兵戎相見。

她可以想象到劉長庚的嘴臉。

“你拿他壓我一點也沒用,我和他走的路從來都不一樣。”劉雪靈絲毫不懼,她曾經妥協過,換來的是眼前人長達8年的家庭教師。她想,劉長庚說的太對了,這樣的時代,強者才有選擇的機會。

但他永遠不會知道,他口中的強者,是她必然要摧毀的高墻。

“是嗎?”

川島一崎并不把劉雪靈的話放在心上,他只覺她在嘴硬。他看著劉雪靈成長到現在,他太清楚她外表下隱藏的是什么脆弱的樣子了。

一旁的人終于停筆,輕微的呼吸聲在天臺上微不足道,他站起身來,脊背挺直,輕輕的摩挲指腹的老繭。

“川島閣下,您的信已經好了。”他的語氣里倒是聽不出諂媚,聲音暗啞,有一種流水撞擊石塊的透亮感,很奇怪,但讓劉雪靈眉頭松下不少。

川島一崎越過劉雪靈走上前去,沒有看信,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宋顧問。”

宋顧問三個字像是銀針一樣突然扎在劉雪靈手心上,有些僵硬的轉頭過去瞧了兩眼,她這幾日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正回憶著,川島一崎便在一旁高高在上般開口,“大小姐不如同宋顧問一起回去呢?”

她想,她所有的道德修養幾乎在這人面前不起作用,她太想痛快的把眼前人怒罵一頓,或者動手,這人真是太懂怎么讓人生氣了。

但現在不是最好的機會。

于是劉雪靈頭也沒回走得很快,只留下灰蒙的背影。

她會讓川島一崎為自己的自大后悔的。

一定會。

好在他們提前做了部署,一旦出現意外,例如人員失蹤、地點轉移、資料遺失等,則啟用其他方案,并順延地區負責人。這大約是她能安穩在這待上一個晚上的底氣。

小巷內充斥著壓抑的喘息聲,樓房高矮不一,陽光透不進來,半夜下了小雨,地下還是濕的,青苔上有蛞蝓緩慢爬行。

來往急切的人毫不注意腳下,踏進水坑里,弄濕了鞋襪。血珠從臉頰滑落,沾滿泥灰的臉隱忍疼痛,互相攙扶著快步往前走,最前面的兩三人手上抓著剛搶來的破舊步槍,斷后的其中一人,袖口撕破露出粗糙黢黑的皮膚,他的腰間別著一把手槍和鋒利的鋼刀。

傷患被護在中間,個個嘴里操著樸實的上海話,“快眼快眼。”“當心,勿要再豁開了。”語氣里是前所未有的緊張和關心。

但令人心驚的是,這其中不乏身材矮小年紀不大的童工,干癟的臉龐、暗黃的皮膚、瘦弱的身子,他們站在中間,算是第二層圍著傷患,表情有驚慌害怕,腳步卻很踏實的跟著。

巷子的末尾處傳來陣陣歌聲,年紀最小的石頭歪頭聽了聽,發現是最近工人大哥們教的那首土歌,“天不怕,地不怕,那管在鐵鏈子下面淌血花。拚著一個死,敢把皇帝拉下馬......”

聞著從墻內飄過來的飯香,他咽了咽口水,吸吸鼻子,懵懂烏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轉。他想,他石頭可不是什么笨瓜,他們要吃上飽飯咯。

碼頭附近又爆炸了,水花炸起三層樓高,附近的警察相繼逃跑,市民們早早關了門窗,舉著磚頭木板就往外沖,見到警察就打就砸。往日兇狠的警察,個個脫掉了身上的黑色制服,狼狽四竄,有的在地上打滾叫停,有的趕忙舉起白旗投降。

手臂上綁著紅十字標志的濟難隊員,來往穿梭在炮火中,好在各區的布局不同,臨時醫療點分布也不同。例如作為主戰力的閘北區,其臨時醫療點就分設有六個。

許國平擦了擦頭上的汗,擰著臉站直,長舒了口氣。

原先還整潔安靜的圖書館此刻坐滿了休息整裝的工人們,飯鋪的伙計們從后門而入,還冒著熱氣的白飯油餅等食物被端上來放到桌上。

于康拿了兩個油餅過來,自己吃一個,另一個遞給她,“先填肚子。”

許國平望了眼其他人,也不矯情,直接接過的說了聲謝謝。

于康低聲說了什么她沒聽清,外面的炮火聲太大了,震得她耳朵麻了好久,沒準歪頭拍一拍能落下不少灰。

好半天聲音小了下來,手上的油餅也被吃完了。

于康問,“其他人呢?”

許國平揚揚下巴,看向他背后,一排書架的角落里臥著三四個人,幾乎都半瞇著。

“從昨晚到現在沒睡過,一點那會吃了點東西我就叫他們先睡會,我守著,還有幾個去樓上整理東西了。”許國平說。

他點頭,“飯店那邊動作都快冒出火星子了。”

許國平聽了就笑,這做飯沒有火星子可不行,想想又改口說,“剛有人跟紙姐說,今天吃的飯比平時都吃的飽,算賺的。”

于康比許國平他們大了快五歲,一向以穩重自持,尤其是現在他作為這片區的負責人,幾乎是不顯山露水的性格,誰想許國平的話說完他難得紅了眼睛,“能吃飽就行。”

許國平還想再說什么,見他看了眼手表,就收了聲。

“辛苦你們了,我先回聯絡點了。”于康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勁還挺大,害得她差點一個踉蹌栽倒。

許國平:“......”

許國平:“行。”

“我去她大爺的,不行?早那會干嘛去了?!現在跟我說不行?”雷青青掛了電話一巴掌拍到桌上,破口大罵的同時齜牙咧嘴吹起手來。

吳葉眉頭跳了跳,給她順毛,“別氣別氣。”

“毀約就算了,歪曲事實是什么道理?”雷青青怒火中燒,尤其是桌上新到手的一份報紙,上面大喇喇的“布爾什維克煽動的暴力叛亂”幾乎讓她氣血上涌。

原先她牽橋搭線靠關系找了家算不錯的外媒,報社社長當時看在她父母的面子上點頭哈腰的答應給她提供幫助,誰知道臨到今天突然反悔了。

其實只到這里她還能接受,畢竟誰都不是寒冬愛吃冰的性格,但是要能到這里她也不至于再打電話回去。

幾所外媒不知被哪位神人點撥,聯合發表了“東方暴民企圖顛倒合法政府”把起義全部過錯推究到工人身上,并呼吁列強出兵幫助政府鎮壓。

其嘴臉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張美珍始終轉著手上的曲柄,收好一張印紙后,轉過身面向她問,“先確認你之前交給他的文稿有問題嗎?”

雷青青靠在桌邊,外表平靜下來了,腦中還是一團火,“沒有,只是普通題材。”

“他們的行為很好的印證了一句話‘誰控制了媒體,誰就控制了思想’。”張美珍抬了抬一沓印好的稿紙,用線綁好,“算不上壞事,至少我們率先得到了這個消息,打電話,把這份報紙和這些傳出去。”

雷青青頓了頓,有些不懂,“什么意思?”

張美珍耐心解釋,“雖然之前也有過猜測,但是沒有想到動作會這么快,先把這份報紙交到他們手上,至少要有心理準備。至于解決方案其實很簡單。”

“方法是可以學習的。”張美珍淡淡一笑。

雷青青和吳葉相視一眼,有點發麻。

說的真對,惹誰不能惹聰明人。

“首先,繪制簡筆漫畫。例如《如果爭取八小時工作制是煽動》或者《列強與軍閥的晚餐》,后一個題目有些危險,我不太建議,其次,需要一位文壇名人的幫助。”

雷青青的溝通很快,幾乎不出半刻鐘,印制好的稿紙就被送下樓。她停在樓下一會,烏云黑壓壓的,不,有些分不清是烏云還是煙霧了,炮火聲集中在北邊,馬路上一片混亂。

“由我們回敬他們一個問題:若罷工在倫敦是自由,在上海為何是暴動?他們否認中國工人,則等于否定自身革命歷史,倘若沉默,則代表暴露虛偽的面皮。”

吳葉了然,這無論如何都是兩難的選擇,結果都會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她迅速收拾干凈桌面上的顏料,替換掉原先的宣傳內容,改成簡筆漫畫。好在她悄悄跟徐寧一學過幾天的課,否則此刻動起筆來,就捉襟見肘了。

“我們承認工人起義確實影響秩序,但是《土地章程》規定,租界治安應由工部局巡捕房負責,不得由華界軍隊介入。如若他們調遣軍隊鎮壓,是否意味著工部局承認自己無力履行條約義務,既然這樣,中國是否有權收回租界自治權?”

工部局巡捕房作為租界行政機構,負責日常治安管理。如果他們認為工人運動影響租界安全,就是變相承認工部局的失職;反之,就代表軍閥鎮壓行為自相矛盾。這些條約本就不平等,既然他們用他們的“規矩”說事,那我們就以彼之道還治彼身。

吳明慧沒想到會在醫療點見到蔣青嵐。

尤其是中彈受傷的蔣青嵐。

她來不及放下沾血的紗布,汗珠滴落和血漬融在一起,緊的眉頭松了又緊,屋頂的燈線路不穩閃爍個不停,扶著包扎好的傷患在角落坐好,門口蔣青嵐就被三兩個人用擔架抬了進來。

“阿慧阿慧,這有個右胸中槍的,快快快。”王濤擦了把汗,左右找了一圈連忙喊住她。

顧不上回話,她快步上前來,定睛一看才發現這人異常眼熟,心猛跳了一下。鮮血把她整個上半身染紅,搭在一邊的手臂上有不少擦傷,頸部青筋暴起頭歪朝她面色慘白。

吳明慧蹲下,趕忙從一旁醫療箱里找出剪子,先剪開她上衣領,粘稠的鮮血很快侵染手上的棉布,傷口處已經停止出血,她俯身下去,聽見“嘶嘶”的漏氣聲,輕微抬起她的上身后,發現背后并沒有出口,立馬把沾滿碘酒的紗布擦拭傷口,從王濤手里接過干凈的布條后,依靠幫助,繞胸口三圈固定打結,避免空氣吸入。

王濤伸手探了探脈搏,又查看瞳孔,才仰頭松了口氣,“嚇死我了。”

吳明慧眨了眨眼睛,幫她把頭歪在一邊呈側臥狀態,后仰起頭問,“這還是今天第一例這么嚴重的傷。”

王濤也不多說什么了,一屁股坐下,“送過來的人說是游行到這邊替朋友擋了一槍,,左右發現我們這里最近,趕緊就送了過來。”

“只做了簡單包扎止血,子彈還在體內,需要立馬聯系轉運組。”吳明慧抻了抻麻了的腳站起身,“脈搏逐漸穩定呼吸變緩,這真是命大了。”

“行,其他需要轉運的你也注意一下。”王濤點頭,被頭頂的燈光晃了一下,“這燈不行。”

吳明慧笑,“這會不用蠟燭就謝天謝地了。”

王濤也不多說什么,目光沉沉瞧了會,扯扯衣角一個沒注意就看不見身影了。

吳明慧用中間架子上剩下的小半瓶干凈茶水幫蔣青嵐擦拭處理手臂上的傷痕。

說實在的,她現在還有些茫然。第一天聽袁嘉琳二人對蔣青嵐的描述,她原以為她會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名媛,直到昨天兩人進行了簡單的對峙。

是的,對峙。

作為新鄰居,蔣青嵐似乎并沒有那么合格。她很拙劣的開口,暴露出自己急切拉近距離的心思,但又恰到好處的退讓,營造出不擅交際的假象。只是這樣,蝴蝶酥就很微妙了。

其實這里也還可以說成是大家小姐的教養。

只是她覺得,蔣青嵐似乎在試探她們?

當然,也可能是她自己立場奇怪,感到心虛,所以只敢用最普通的方式回答蔣青嵐拋過來的問題,有所躲避,但符合情理。

說白了,她們這一伙人,并不純粹。在舊派思想中,她們是不容于世的,于是,至少,她們保持對人有基本的警惕。蔣青嵐的出現就像平靜水面下跳出來的魚,它早在其中,觀察靜默。

吳明慧停手,眼神落在她修長的手指上。真是一雙白皙干凈的雙手呢。

而現在,她不像是魚,像是和她們相同的泥沙。這樣看起來,所有的疑惑都能有所解答。

否則現在她不會躺在這簡陋的擔架上,生命垂危。如果是計謀,條件未免太大了些,只是為了獲取信任,收益往往小于成本,而且,人算不如天算,她怎么那么有把握這段苦肉計成功呢?

此刻,對立的天平開始傾倒。

21日晚,六個區的炮火逐漸平靜。

22日晚,閘北據點被消滅,起義結束。

歷經30多個小時,上海被槍聲血液沖洗,工人走在最前面,搖旗呼喊,勝利最終降臨,上海重新回到人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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