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費勇國學系列(5本套)
- 費勇
- 8字
- 2025-03-06 17:16:33
《了凡四訓》譯文
立命之學
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母親讓我放棄科舉,不要走當官的路,而去學醫(yī)。母親的想法是,學醫(yī)既可以養(yǎng)活自己,又可以幫助別人。況且,通過一種技藝成就自己的名聲,也是我父親的心愿。
不久,我在慈云寺遇到一位老人,胡子修長,身軀偉岸,仙風道骨,我向他行禮表示敬意。老人對我說:“年輕人,你是當官的命啊,如果你明年去參加考試,一定可以考取秀才。這么好的當官的命,你為什么不去讀書呢?”我把自己的情況老實告訴了他,并詢問他尊姓大名以及來自哪里。老人回答:“我姓孔,云南人。我已經(jīng)得到了邵雍先生的《皇極經(jīng)世書》的正傳,從運數(shù)上看,我應該傳授給你。”[邵雍是北宋年間的易學大師,他有一本巨著《皇極經(jīng)世書》,運用易理和易教推究宇宙起源、自然演化和社會歷史變遷。很玄妙,很了不起。——譯者注,下同]
我覺得這個孔先生很有來頭,就把他請到家里,并告訴了母親。母親一聽,也覺得這應該是一個高人,就讓我好好招待孔先生。孔先生住在家里的日子,我又用很多問題試了他的術數(shù),沒有一次不靈驗的。于是,我相信了孔先生對我的勸導,起了讀書的念想。但我的家境要供我讀書,有一定困難,就和表兄沈稱商量,表兄說:“郁海谷先生在沈友夫家里授課教學,我送你去那里寄讀很是方便。”這樣,我就拜了郁先生為老師。
孔先生通過占卜,把我第二年要參加的考試結果預測如下:參加縣一級的考試,會得第十四名;參加府一級的考試,會得第七十一名;參加提學一級的考試,會得第九名。第二年去考試,果然如此。于是,我就請求孔先生把我一生的命數(shù)算一算。孔先生算了一會兒,就一一告訴我,哪一年考試會考第幾名,哪一年成為廩生[廩生是秀才的一個級別,到了這個級別,就能領取國家的米糧],哪一年當上貢生[貢生是秀才的最高級別,考上貢生,等于拿到了通往太學的門票],在貢生之后哪一年會當上四川某個縣的縣長。當縣長三年半后,應該辭官還鄉(xiāng)。
孔先生還算出,在五十三歲那一年的八月十四日丑時,我會辭別這個世界,壽終正寢。最后,他又說我命中沒有子女。我把孔先生說的,都一一記錄下來。
從此以后,凡是遇到考試,得到的名次,都不出孔先生的預料。唯獨錯了一點,就是孔先生算定我做廩生領取國家九十一石五斗糧食就能出貢,但是,我在領取米糧七十余石時,就被當時掌管教育的屠姓提學批準補貢。在這件事上他好像算錯了。
但不久,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一位姓楊的代理提學駁回了屠姓提學批準我補貢的批文,我只好繼續(xù)貢生的生活。直到丁卯年(1567年),我已經(jīng)三十四歲了,主持教育的殷秋溟宗師無意中看到我的卷文,感嘆說:“五篇策論,顯示了廣博的知識和深刻的見解,怎么能讓這樣的儒生老于窗下呢?”于是,殷先生又為我申請補貢并獲得了批準。這時我剛好領了九十一石五斗廩米。看來,還是沒有逃出孔先生算出的命數(shù)。這讓我對孔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更加相信命運有定數(shù),沒有必要強求。
補貢后,到了北京,整整一年,每天就是靜坐,也不讀什么書。己巳年(1569年)我回到南京,進入當時的國家大學——南雍[又叫國子監(jiān)]。去國子監(jiān)之前,我抽空去棲霞山拜謁云谷禪師,進行禪修。在一間房間里和禪師相對而坐,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睡覺,也不說一句話。
云谷禪師問我:“一般的凡夫俗子之所以不能成為圣人,成為覺悟者,是因為執(zhí)著于各種妄念。你整整坐了三天三晚,不見你起心動念,是什么原因呢?”
我回答:“有一個算命的孔先生,把我一生的得失榮辱,都已經(jīng)算得清楚明白,我就算是要起妄想,也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想的了。”云谷禪師笑著說:“我原以為你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沒想到你其實還是一個凡夫。”
我問他為什么這樣說。禪師回答:“一個人如果做不到?jīng)]有妄念,就會被妄念束縛,最終難逃命運的流轉,怎么還可能超越命運呢?事實上,只有凡夫俗子才會有所謂的命數(shù)。非常非常善良的人,命數(shù)很難困住他;非常非常邪惡的人,命數(shù)也很難框住他;因為,善與惡積下來的種子,讓命運變得很不確定。你二十年來,因為被一個算命先生算定了命運,就從此不再努力,不曾轉動命運絲毫,難道不是凡夫俗子嗎?”
我問:“難道可以逃脫命數(shù)嗎?”
禪師回答:“每個人的命運,其實都是自己造作而成;每個人的福報,也是自己努力追求而得。《詩經(jīng)》里說,我們應當牢記祖先,努力進德修業(yè),配合天命,自己多多追求福氣。確實是古之明訓。我們佛教的經(jīng)典里說,求富貴可以得富貴,求生男生女可以生男生女,求長壽可以得長壽。說謊話是佛門大戒,各位佛菩薩說的,怎么會欺騙你?”
我進一步問:“孟子說過,那些仁啊義啊禮啊智啊,是人本性中本來就具有的,只要想要,就可以得到。所以,仁義道德,是我們想求就可以求得的。但是,功名富貴怎么可能我們想求就能求得呢?”
禪師回答:“孟子說得并沒有錯,只是你自己理解錯了。你有沒有聽六祖慧能說過,人的命運好壞,離不開人的心。假如從心這個層面上去尋找,那就沒有不感應的,求不求在于自身,不只是道德仁義我們想求就能求得,功名富貴其實也是我們想求就能求得。我們既可以向內(nèi)求得道德仁義,同時也可以向外求得功名富貴,內(nèi)外都有所得,這才是正確的追求。”
禪師又說:“假如我們不從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去自我省察,而是一味追求外在的東西,就會陷入盲目的追求中,萬事只能聽天由命,向內(nèi)向外都不會得到,沒有什么益處。”
禪師又問我孔先生是如何測算我的命數(shù)的,我老老實實告訴了他。禪師聽了,就說:“你自己覺得你是否應該考取功名?是否應該生兒子?”我想了一會兒,說:“不應該。考取科舉的人都有福相,我卻十分福薄。又沒有積累功德善行,使自己的福德根基厚實;又不愿意做過于繁瑣的事情,不能包容別人,心胸狹窄,經(jīng)常恃才傲物,說話輕率,隨意議論,這些都是福德淺薄的表現(xiàn)。怎么能夠考取功名呢?
“此外,大地上越是污穢之處,越是能夠生長作物,水太清了就沒有魚能夠生存。我?guī)缀跏且粋€有潔癖的人,所以,這是沒有兒子的第一個原因。和氣才能化育萬物,我卻經(jīng)常發(fā)怒,這是我沒有兒子的第二個原因。慈愛是生生不絕的根本、殘刻是不育的根本,我自己愛惜名節(jié),常常不能舍己救人,這是沒有兒子的第三個原因。說話太多就會消耗元氣,而我很愛說話,這是我沒有兒子的第四個原因。喜歡喝酒,過度則傷神,這是沒有兒子的第五個原因。喜歡熬夜,又不懂得養(yǎng)育心神,這是沒有兒子的第六個原因。其他還有很多過失,不能一一列出。”
云谷禪師說:“其實不僅僅是考功名這件事。世間享有千金財產(chǎn)(即大富)的人,一定是配得上千金財產(chǎn)的人;世間享有百金財產(chǎn)(即中富)的人,一定是配得上百金財產(chǎn)的人;餓死的人,一定有餓死的原因。上天對待一切,從根本上說是公平的,順應自然的因果規(guī)律,不會有絲毫的錯失。好像生孩子,你積下百世之德,一定有百世的子孫傳承;你積下十世之德,就會有十世的子孫傳承;你積下三世或二世之德,就會有三世或二世的子孫傳承;沒有后代的人,說明福德很薄。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認識到了自己過去的種種過失,那就要把你自己考不取功名、沒有后代的原因,徹底扭轉過來。一定要積德,一定要對人寬容,一定要和氣慈愛,一定要保養(yǎng)精神。從前的那個你,等于昨天已經(jīng)死了,從今以后,就從今天開始,誕生一個新的你。這個新的你,一定可以超越固有命數(shù),是再生的義理之身。
“血肉之軀,落在命數(shù)里,就可以推算。但是,如果我們透過修行讓自己的心念和行為合乎義理,那我們就可以超越命數(shù),自己決定命運。《尚書》里的《太甲》說,天降的災難還可以躲避,自己造的罪業(yè),一定活不了。《詩經(jīng)》上說,一定要永遠配合天命而行事,自己為自己積累福德。
“孔先生算定你考不取功名,沒有兒子,是過去的業(yè)力所致,但既為業(yè)力所致,就是可以改變的。怎么改變呢?就是要種植新的種子,讓它發(fā)芽、開花,結出新的果實。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不斷擴大充實自我的德行,堅持不懈地做好事,而且是默默地做好事,積累陰德。這就是自己所造的福德,哪有享受不到的道理?
“《易經(jīng)》所講,都是為君子的生命成長所謀劃,并具體教導如何趨吉避兇。如果天命是不變的,怎么能趨吉避兇呢?開章講的第一個意思,就是‘樂于做好事的人家,一定會得到許多幸福’。你信不信這句話呢?”
我說我完全相信《易經(jīng)》所說,并向禪師禮拜請求教誨。我把自己過去犯下的種種罪過,在佛前全部坦白,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表達了深深的懺悔,并把懺悔寫成文章。我發(fā)愿求取功名,還發(fā)誓要做三千件好事,以報答天地祖宗的恩德。
云谷禪師給我看了一本功過格,就是用來記錄善惡功過的簿冊,善言善行記為“功”,惡言惡行記為“過”。禪師讓我把每天做的事情,都一一登記。善事看看是否增加了,惡事看看是否減少了。又教我念準提咒,說這個咒有強大的感應力。
云谷禪師又告訴我:“道家有一種說法,不會寫符的人,連鬼神都會笑話他。符的秘訣,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心里沒有雜念。拿筆寫符的時候,要把一切雜七雜八的牽掛全部放下,一點點的胡思亂想都沒有。就從這個不動念的時刻下筆,并放開寫去,在物我兩忘的境界里,一筆揮成,毫無顧慮,就能寫出一張靈驗的符。
“向天地鬼神或菩薩佛祖祈愿,從而建構自己生命的格局,都應該不存一絲妄念,只是虔誠祈禱,勤勉修行,才能有所感應。孟子談到怎么立命,說‘夭壽不貳’,什么意思呢?就是說短命和長壽是很主觀的二分法,當我們安靜的時候,當我們?nèi)坏赝度肷顣r,哪有短命?哪有長壽?細細說來,如果我們對于豐足和短缺不起分別心,那么,就可以在貧富方面樂天知命,不被貧富所牽累。如果我們對于潦倒和成功不起分別心,就可以在貴賤方面順應天命,不為貴賤所牽累。如果我們對于短命和長壽不起分別心,就可以在生死方面得大自在。人生在世,生死是最重要的事,勘破了生死,一切的順境和逆境都能夠安之若素。
“我們對于命運的態(tài)度,應當是勤勉修身而又能安心等待。也就是說,是竭盡所能之后的放下。又可以說,是用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業(yè)。所謂‘修’,就是自身有過錯,都應當徹底改正,永不再犯。所謂‘俟’,就是哪怕有一點點非分的企圖、念頭,有一點點的遷就、迎合,都應當徹底斬斷它們。達到了這種境界,就是達到了不動念的境界,才是實實在在的學問,才是真正的立命之學。你很難做到完全不起雜念,但可以堅持念準提咒,不用記數(shù),只是不斷念咒,從不間斷,念到爛熟于心。在持這個咒語的時候,好像并沒有刻意,可以同時做其他事情;而平時在做其他事情的時候,又好像同時在持咒。一直這樣持咒到不起妄念,就會產(chǎn)生很多在常人看來很神奇的感應。”
聽了云谷禪師這番教導,我當日就把自己的名號改了。我原來名號“學海”,現(xiàn)在改為“了凡”,意思是證悟了關于創(chuàng)造自己命運的深刻道理,不想像凡夫那樣被命運束縛。
從此以后,我每天都謹慎小心。此后,就覺得自己和從前不一樣了。大概就是所謂“覺今是而昨非”。以前只是悠游放任地生活,現(xiàn)在則過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存敬畏的生活,即使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也常常擔心自己心里有什么惡念,會得罪天地鬼神。遇到別人詆毀我憎恨我,也能坦然接受,不以為意。
第二年,參加禮部的考試,孔先生原算我得第三名,但我考了第一名。孔先生的算數(shù)不靈驗了,可見命運有變數(shù)。但反省自己,我做得還不夠純粹:要么想做善事而行動卻不夠勇敢,要么幫助了別人但心中其實有遲疑,要么雖然勉力做了好事卻言語失當,要么醒的時候能夠自律,而醉的時候就放縱自己。我自己認真反省,覺得所做好事與所犯之過相比較,過要大于功,實在是虛度了很多光陰。
從己巳年(1569年)開始,我發(fā)了誓愿,直到己卯年(1579年),用了十年時間,完成了三千件善事。由于那時我在李漸庵軍中擔任職務,一直沒有時間進行回向。[什么是“回向”呢?就是回轉自己所修的功德而趨向于一定的對象。]
第二年南下,終于有機會請性空法師、慧空法師舉行回向儀式。十年前許下的愿望全部實現(xiàn)了。于是,我又發(fā)愿行善三千,以求得一子。結果,三千善事還沒有做完,來年就生下了兒子天啟。
我每做一件善事,就用筆記錄下來。荊妻不識字,就用鵝毛管蘸了印泥在日歷本上印上紅圈。或者把自己的食物布施給需要的人,或者放生,一天之內(nèi)做類似的好事,總有十來件。四年下來,就做了三千件。于是,請性空法師等師父在家里的佛堂做回向。
九月十三日,我起了中進士的念頭,于是,發(fā)愿行善一萬件。三年后,就中了進士,被任命為京城附近寶坻縣的知縣。原來孔先生算我要去四川的偏遠地區(qū)做縣令,現(xiàn)在卻完全改變了。在知縣任上,我準備了一本簿子,叫做《治心編》。每天早晨起來升堂的時候,家人會把這本簿子交給衙役,然后放在我的案頭,每天所行之善、所犯之過,一絲一毫都記錄下來。到了晚上,按照宋代趙閱道先生的做法,在庭院里設了桌子,供上香,把自己一天做的事情老老實實向上天稟報。
荊妻見我因公務繁忙而少了行善,非常擔心:“我以前在家里,幫助你一起做善事,所以三千件很快做完了。現(xiàn)在你許愿一萬,卻在衙門里忙著公務,什么時候才能完成一萬件呢?”這確實是一個問題,讓我很困擾,不知道怎么回答。
當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神人,我就向他傾訴了我的困境,又要忙公務,又要行善,很難兩全。神人說:“你減了老百姓交糧的數(shù)量,這件事,就抵得上一萬件好事了。”
寶坻縣的田賦,我的前任按照每畝兩分三厘七毫上交給朝廷。我到任后,減少到每畝只交一分四厘六毫。減少田賦這件事做得到底對不對,我自己并沒有十分的把握。正好幻余禪師從五臺山過來,我把夢里神人所說,告訴了禪師,并問神人所說是否可信。禪師回答:“行善的心真誠而且迫切,一件善行確實可以抵得上一萬件善行,更何況是全縣減收田賦,造福了黎民百姓。”我隨即捐出我的工資,用于在五臺山以食物供養(yǎng)僧眾一萬人,作為我自己修行的回向。
孔先生算定我在五十三歲有大難,并且壽終。我自己并沒有祈求長壽,但五十三歲那一年,竟然平安度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六十九歲了。《尚書》上說,天道難酬,其命不常。又說,命數(shù)會變化,并不是恒常。說得千真萬確。我從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體會到,凡是說禍福都是自己造成的,乃是圣賢之論;凡是說禍福都是天注定的,都是世俗之論。
孩子,還沒有人算過你的命,不知道怎么樣?但是,不論怎么樣,當你飛黃騰達的時候,要保持謙卑,要常作落寞之想;即使一帆風順的時候,也要多多想到艱難險阻;即使豐衣足食的時候,也要想到忍饑挨餓;即使人家對自己很好,也要想想自己有什么值得人家善待的;即使家道興隆的時候,也要居安思危;即使已經(jīng)很有學問了,還是要看到更有學問的人,要意識到自己的學問其實遠遠不夠。
孩子,從遠的方面講,要想著如何弘揚祖先的美好德行;近的方面,要想著如何妥善彌補父母的過失。對上,要多想想如何報效國家;對下,要多想想如何造福家庭;對外,要多想想如何急人之難;對內(nèi),要多想想如何防止自己心生邪念做壞事。
孩子,一定要天天反省自己做錯了什么,天天把自己的過失改正。一天不反省自己的過失,就會心安理得地一直錯下去;一日不去改正自己的錯誤,就是一天沒有什么進步。天下聰明俊秀的人不少,有的卻不能勤勉修行德性、拓寬學問,為什么呢?只因“因循”兩字,耽擱一生。[因循就是守著世俗之見,按照社會的慣性得過且過,對于人生沒有更高的追求。]
云谷禪師傳授我的關于改變自己命運的道理,實在是精辟而深幽,是真正的終極真理,值得反復玩味思考,并且盡力去踐行,不要有任何的放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