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首的四位勛貴原本還算穩坐自若,偶爾抬眼瞧瞧圣上的神色,心里想著這次應該沒啥大事。
可誰曾想,剛才還算平靜的御顏,竟一寸寸陰沉下去,隱隱有雷霆欲發之勢!
后面三位提督心中頓時“咯噔”一下,不由得暗自交換眼色,誰也不敢再隨意挪動。
三大營的提督們心中頓時犯起了嘀咕,這封疏奏上奏之前,忻城伯趙世新早已拿給他們細看,方才殿上所陳之言,也與疏奏內容無甚出入,實在想不出哪里出了岔子。
更何況,這五項條陳皆是實情,既無夸大,也無隱瞞,怎的圣上忽然臉色變得如此難看?
自上月戎政尚書一職易手,薛三才新上任后,眾人便已明白,朝廷這是要借遼東軍務之事,對京營大刀闊斧地整頓了。
要命的是,這次仗打成這樣,大義已不在自家勛戚,倘若真鬧起來,只怕連拖延的余地都無。
所以,忻城伯便說服大伙,還不如主動認錯,求陛下寬恕。
提督五軍營安遠侯柳祚昌更是提了一個法子,要自己幾人在這艱難的時刻,再主動一點!
雖說,安遠侯柳祚昌是這忻城伯趙世新的小舅子,兩家是姻親,在京營中一向抱成一團。
但其他兩位提督,神樞營永康侯徐應坤和神機營襄城伯李守锜兩人,私下里一番合計,覺得此法雖非上策,然眼下時局已是如此,便也同意了。
可糟糕的是現在,連這法子都還沒說,這圣上咋就生氣了呢!
忻城伯趙世新見圣上臉色陰沉可怕,目光銳利,心頭猛地一跳,立刻明了問題所在之處。
一定是第三條,關于馬政的撥款采買!
他的心底不由得泛起一絲笑意,暗自思忖道:果然,皇上何等精(吝)明(嗇),瞬間便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妥!
趙世新緩緩垂下眼瞼,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經飛速回憶方才所奏之言,與折中所述條目逐一對比。
就是在句首!
當時,他在啟奏此條陳時,稍作停頓,那一瞬間,他腦中飛快思索,最終做了個決定——改!
手中疏奏的第三條,到現在原文還是寫著:
臣請訓練優良馬匹,分配至各軍,以供訓練。
然而,在他奏報時,他將這句悄然改動,成了——
臣請“撥款”采買優良馬匹,分配至各軍,以供訓練。
看似只是寥寥幾字之改,然其中意味卻是天差地別。
原先不過是以現有之馬匹進行訓練,所涉不過是軍中調配,尚屬兵部京營自身事務。
然經他改動后,已是涉及朝廷撥款采買,此事便驟然變成了國庫內帑財政之事。
而這是他故意留的破綻,便是為皇上準備的!
果不其然,皇上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察覺!
趙世新心中不禁一嘆,天子之眼,果然如炬,難逃洞察!
如此一改,就是為了把皇上的心思吸引到這馬政之上,也好為自家之后的陳疏做好鋪墊。
此時,萬歷端坐之上,目光微垂,心中思緒萬千。
看著殿中四位京營都督,一個個臉色謹慎,小心翼翼,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口。
哼,越是如此,越是可疑!
莫非這幾人當真和朝臣混到了一起!
不僅如此,還合著伙的想騙朕的錢?
萬歷心中冷笑,臉上卻不露分毫,他微微一頓,似若有所思。
決定試探一下,繼而緩緩開口,語調平靜無波——
“這幾條奏陳,甚合朕意。忻城伯和眾卿家,用心良苦,費心了!”
殿下眾人聞言,連忙俯身齊聲道:
“臣等謝皇上圣恩!”
萬歷微微頷首,似乎認可般地繼續說道:
“朕觀建虜,雖行伍彪悍,然火器遠遜于我大明,兵甲器械亦不及中原精良。”
此言一出,殿中頓時一片附和:
“皇上圣明!”
“不過,唯獨這弓馬之技,卻是比官軍嫻熟精湛。”
“皇上圣明!”
萬歷嘴角微微一挑,繼續說道:
“要想在野外與之較量,不使我軍處處受制,良馬之用,確實不可或缺。”
萬歷語氣溫和,仿佛是在認可這份奏章的合理性。
殿下眾人心頭稍松:
“皇上圣明!”
萬歷眼神微微一沉,輕聲道:
“朕聽聞,戶部、兵部、太仆寺近來余銀無多,撥款一事......”
“忻城伯,你可曾算過,若要采買馬匹......究竟還缺多少?”
萬歷說完,便不再言語,靜靜地看著殿中的忻城伯趙世新,等著回奏。
殿中寂靜無聲,唯有殿外風聲微微吹拂。
此時的君臣兩人,是互相挖坑給對方跳,只不過都不知對方同樣做了這事而已。
各自打著算盤,各自小看對方。
趙世新心中微微一緊,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面上卻不露聲色。
皇上終于在自己刻意的誘導之下,開始過問這關于馬政的條陳。
可自己要如何算出缺銀多少?
戶部掌天下財賦,兵部主管太仆寺,太仆寺則專司馬政,這三衙門的賬目自己手上可沒有。
要想精準計算所缺銀兩,就必須事先與戶部、兵部、太仆寺通過氣,將賬目核對一遍。
可問題就在這里——
買馬的條款是自己臨時改的!
既然是臨時改動,又如何能提前與兵部、太仆寺商議?
莫非自己此刻隨口報出一個數字,糊弄過去?
萬一,皇上稍加追問,自己那不就當場露餡了。
趙世新手中暗暗攥緊,背后微微沁出一層薄汗,細思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恭敬回道:
“回皇上,微臣不知還缺多少,若是皇上想知道,容臣稍后和兵部商議一下!”
萬歷聽聞忻城伯的回話,倒是微微一愣,心中稍稍安心幾分。
這忻城伯竟然沒有和兵部戶部提前商議過?
于是決定再試探一下:
“趙愛卿,你未和兵部商議,今日便到朕這邊請款,不說個具體款項,朕如何支給?”
趙世新愣了一愣,回道:
“回皇上,若是皇上剛才不說,臣還以為兵部有足夠的馬價銀可以用來購馬......”
萬歷看著下首的忻城伯,沉默了片刻。
心中覺得趙世新不似作假,面色一緩,可依然有些生氣,暗想:
馬政事宜,本是兵部、太仆寺的職責,何時輪得到京營總督來置喙,橫插一扛,這不是多管閑事!
如今倒好,居然還要上奏朝廷,請求撥銀采買,就算是用馬價銀購買——可這也不關爾等的事!
分明是文臣的做派!
也不知從何時沾染上了那些朝官的習氣,這樣不好!
如此看來,朕得好好敲打敲打,這腦殼不清的忻城伯!
念及此,萬歷終于不再沉默,語氣淡淡,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道:
“忻城伯,馬政之事,乃兵部、太仆寺之責,汝身為京營總督,何故越俎代庖?”
話音一落,殿中氣氛頓時凝滯了幾分,四位京營都督皆是心頭一緊,不約而同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