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陰,多風。
晨鐘甫響,兵部中堂已是群集如云,文案盈幾,氣氛凝重。
堂內兩側楹柱上,各懸掛一副楹聯。
左書:身許家國氣吞宇內
右書:澤被九州忠昭日月
今日,兵部堂議大會,乃是奉旨會議遼事。
中堂之下,左右兩列,武選司、職方司、武庫司、車駕司,四司郎中、員外郎、主事分班就座,皆服深青官袍,烏紗端然。
由于是奉旨檢討定策,其后更有六科部分都給事中、左右給事中、給事中及都察院御史出席堂會。
左右最后兩排,便是觀政進士列席會議。
大堂左右靠墻處,各設四張深色檀木大案,沉穩莊重。
東側四案之上,筆墨狼毫擺列齊整,磨盞映光,有照磨四人,抬首執筆,速錄堂中言語。
西側四案之上,則堆疊塘報如山,封皮俱是黃麻厚紙,鈐有部印,皆是近期遼事急報。
其間有報房司務四人,翻檢調閱,將重要塘報按序整理,從右往左,從下而上,擺放整齊。
這報房便是提轄塘務塘報房,專司管理塘務,以及塘報收集和整理。
堂前中央,三張紅木大案并列擺放,案后端坐三人,皆身著緋紅官袍。
中座之人正是兵部尚書黃嘉善;
左側是京營戎政尚書薛三才,年紀稍長,臉上布滿皺紋,雙手交握,似在思索;
右側則是左侍郎楊應聘,目光如炬,正專注地翻閱手中塘報。
三人面前,置著奏折、公文,偶爾有人上前呈遞塘報,他們時而頷首,時而低語交換意見,整座大堂顯得莊重壓抑。
堂外風起,殿門緊閉,堂內唯有筆聲沙沙,言語低沉。
見時辰已至,兵部尚書黃嘉善抬起頭來,環顧四下,拿起案頭上的堂木,輕輕一拍。
他看著堂下,見眾人目光皆已望來,于是說道:
“今日,奉旨商議遼左大計,望諸公群策群力,為朝廷分憂!”
“如此,老夫就長話短說!”
隨后,他頓了頓,忽的長身而起,拱手肅聲說道:
“上諭——”
大家聞言,堂上諸臣已然心神一凜,隨即“唰”的一聲,齊齊從座位上起身,躬身肅立。
“東師失利,文武將士相繼陣亡,被禍之慘,朕聞之心慟,亟宜破格優恤,以慰忠魂!”
黃嘉善宣讀完畢,目光沉凝,隨后抬手一按,示意眾人落座。
待堂內稍稍安定,他方才緩緩開口,道:
“既然是皇上的旨意,那便是今日部會首務,優恤之策,務必妥當議定,不可有失。”
說罷,他目光一轉,望向大堂左側前排,語聲沉穩:“武選司章程,可曾擬定?”
前方席上立刻站起一人,正是武選司郎中李繼貞。
這兵部堂會雖然今日召開,但各司早已準備多時,因此李繼貞不慌不忙,上前一步。
他整肅了下衣冠,朝堂上深深一揖,沉聲稟道:
“回大司馬,本司已核查優撫章程,謹按定例,條陳如下——”
首先乃軍丁優撫事宜:
因遼左一役,南北征調援兵七萬,遼鎮招募新卒三萬,共集十萬之師,外加遼鎮額定兵員,十萬有余。
但自征剿失利,上報陣亡者四萬五千余名,尚存者四萬二千三百六十余名。
待勘查核實無誤后,當依成例,給予陣亡及負傷將士優恤,以安眾心。
李繼貞讀完這條陳之后,抬頭望向中堂。
黃嘉善微微頷首,左右兩邊看了看,見薛三才和楊應聘,都無甚言語,便道:
“核實之前,陣亡軍丁俸祿如何支給?”
李繼貞聞言,不禁一怔,心中暗自思忖:核驗者皆為陣亡軍丁,既已戰沒,俸餉尚需支給?
此事,武選司竟未曾詳議,遂略一思索,依循舊例回道:
“按以往成例,自當由地方截留支取。不過,此事關重大,尚請大司馬示下。”
黃嘉善微微頷首,沉思片刻,緩緩說道:
“援遼將士十萬,今日戰亡者葬身荒野,曝骨沙場,其家屬啼血泣淚,九邊皆聞。”
“今若核實未定,本地的俸祿軍糧即被截留支取,恐非撫恤忠烈、激勵后繼之道。”
“大軍遠征,生死無定,軍戶之家,賴此為生。若倉促裁支,恐寒士卒之心。”
“老夫以為,應令各鎮軍餉照舊支給,仍按月如例發放,不得扣除,直到查勘分明。”
隨后,黃嘉善目光微轉,環視堂中,望向兩側兵部諸官的后方,說道:
“諸位司諫,可有異議?”
黃嘉善言畢,堂中微微一靜,片刻之后,眾給事中齊聲應道:
“下官,無甚異議!”
黃嘉善微微頷首,抬手示意李繼貞繼續。
李繼貞心領神會,欠身一禮,翻開條陳,朗聲道:
“軍丁優恤條陳,下官自當依議修訂,報呈中堂。”
“接下來,是關于將官優撫事宜,請大司馬示下。”
“其中分有兩部,其一,乃去年撫順之役,戰歿將官之追贈。其二,則為本次遼左之役,戰歿將官之優撫名單。”
本司研議的結果如下:
廣寧總兵張承胤,于撫順關東遇敵戰歿,贈官誥命,報吏部核準。
清河副將鄒儲賢,于去年據守清河,與城同死,贈官誥命,報吏部核準。
遼陽副將頗廷相,于撫順關東救援總兵張承胤,遇圍不退,奮勇殺敵,贈都督同知,襲升三級。
坐于大堂右側第三排的李伯弢,正靠椅而坐,倦意襲來,幾乎合上雙眼。
此時,他猛然一震,陡然睜目。
——頗?此姓實屬罕見!
李伯弢心念電轉,頃刻間便憶起,頗喜之家主,乃名頗重光。
莫非與這遼陽副將有所牽連?
隨后,堂上再次傳來李繼貞的聲音:
“其子重光,聞父被圍,勇縱鐵騎,直搗重圍,父子同蹈白刃,壯烈殉國。報實授百戶,準世襲。”
李伯弢聽聞此言,心中頓時恍然,終于知道了這頗喜的來路,原來是這頗家的家丁。
這一部乃去年撫順追贈,其后則是今年本役優撫名單。
“本司雖然研議多時,但仍未有妥當之處,僅為草本,還請三位司馬,示下!”
見中堂紛紛點頭,李繼貞繼續道——
山海關總兵官杜松、左都督府僉書總兵劉綎、保定總兵王宣、保定副將趙夢麟、鐵嶺游擊麻巖、東江游擊喬一琦。
此言一出,堂下一片嘩然之聲......
李伯弢左右看了看,這些喧嘩聲基本上都是出自觀政進士和幾個給事中的口里。
反而兵部的官員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李伯弢當然明白,這名單中最爭議的就是杜松,按道理他輕敵躁進,不聽軍令,應坐罪論處。
不過,他也明白,這優撫和論罪其實是兩回事。
所以,雖然有嘩然,但是基本都是感嘆,而不是反對。
因為,載在《大明會典》的條款就是:凡陣亡失陷,優撫全支。
這意思是,只要你死了,不管有沒罪,都能有撫恤。
不過,若是論罪,革除職務,沒了襲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