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知為何,如今的吏部竟有傾向東林的主事,但李伯弢深知,在這里東林人絕對只能夾著尾巴做人。
而此時的呂維祺,在聽到李伯弢的兩句質問之后,也打起了精神,知道這新郎官不好對付。
看著場中的情形,算是自己大意之下栽了跟頭。
本想殺雞儆猴,沒想到碰到的是一只初生牛犢!
但他到底是久經官場的老手,又豈會輕易被一個初出茅廬的進士壓下?
“肅靜!”呂維祺大喝一聲。
他環顧四周,目光威嚴,再看向李伯弢,冷聲道:
“律例雖無明文規定,但行有行規,家有家法!”
“官場也自有規矩,凡士子趕考,皆住會館,以示身份清正,不染外務。此乃祖制,豈容置喙?”
呂維祺故意不提分撥延宕之事。
因為他知道,最近整個朝廷出了大事,所以這事也拖延了下來。
可這大事,到現在還沒法公開說。
所以,他只能拿了“祖制”來唬人,但心里也明白——這住會館的祖制,其實是沒有太大的約束力的。
畢竟,往屆同樣也有舉子不住會館的例子。
一般這樣的的舉人,多半出自家資豐厚的江南巨富之家。
換句話說,家中不是鹽商,便是茶商、綢緞商人之流。
而這李伯弢,既來自江南浙江,又不住會館,呂維祺幾乎可以篤定——此人定是出自江南豪商!
因此,自然不屑與尋常士子同住會館,必是早早安排了豪宅別院,奴婢成群,錦衣玉食。
而對呂維祺這種出身的河洛士族、崇尚理學的未來大儒而言——也即保守的地主家庭出身,對這等江南商賈之家,最是不屑——皆是巧言令色、見利忘義之輩!
所以,除了拿祖制唬人,呂維祺自然也知道,要另辟戰場,換個說法。
于是,他緩緩說道,語氣似乎帶著幾分感慨:
“浙江人杰地靈,英才輩出。”
“想我元輔方閣老,更是其中翹楚!”
他先拍了一頓馬屁,微微頓了頓,語氣陡然一變,語帶譏諷:
“可如今,同樣是浙江,卻出了你這般不知規矩、我行我素的新科進士,豈不是要讓他老人家臉上無光?”
呂維祺緩緩踱步,目光掃過眾人,似是向所有人說道,又似乎只是在訓誡李伯弢一人:
“江南多是巨富商賈,可難道就可以仗著家資豐厚,公然違背朝廷規矩,頂撞上官?”
“今日若不懲戒于你,讓你改過自新,日后擢升上去,豈不是非議連連,牽連方閣老?”
。。。。。。
我勒個去了!!
這真是殺人不見血,誅心于無形!
李伯弢聽完呂維祺的這段言論,立刻反應了過來!
自己真是小瞧了這天下書生——皆不可小覷!
這呂維祺談笑間,悄然將自己推到了一個不可明說的對立面。
他一會兒“江南巨富”,一會兒“家資豐厚”,擺明了就是要在場中郎官們的心中,留下李伯弢是一個豪商子弟的印象。
而李伯弢偏偏還真就不住同鄉會館,早就有口難辨。
須知,明朝后期,雖然南方商品經濟繁榮,可是在官場中,大家都深受圣人教化,骨子里對豪商巨戶,有著天然的抵觸。
更何況,郎官們即便有錢,絕大多數也不過是中小地主家庭出身。
試問,誰又會去與一個巨商豪門的子弟共情?
李伯弢耳聽四方,果然場中的聲音小了很多。
呂維祺淡淡幾句之間,立刻通過身份背景的差異,將李伯弢陷入了一個少數的境地。
可這還不是呂維祺話語中,最殺人于無形的地方——真正的殺招,是他將李伯弢有意無意地,與當今內閣首輔方從哲聯系到了一處!
。。。。。。
文選清吏司大院位于吏部衙門的東側。
沿著大院外側,是一條清幽小徑。
小徑兩旁種滿了青翠挺拔的綠竹,微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宛如低語。
陽光透過竹影斑駁灑落,映在青石板路上,路上緩緩走來兩人。
一人稍前,頭戴黑色方巾,身穿青袍,神情恭謹,正是一名書吏。
另一人,年近花甲,頭戴烏紗,身穿孔雀團領緋袍,腰束金革,一臉肅容。
之前,文選司內,這百余名青年郎官的哄叫聲、叫好聲,早就沖出了院墻,回蕩在吏部衙門各處。
當時,坐于二堂值房內的老者,忽聞喧囂之聲,也不知出了何事。
可吏部乃朝廷公堂重地,青年郎官們如此喧嘩,自然是不成體統!
于是,他喚來一名書吏,一同前去文選司一探究竟。
兩人剛剛走到文選司大院門口,就從內傳來呂維祺的訓誡之聲。
老者停下腳步,抬手示意了一下青衣書吏。
那書吏見狀,原本正欲入內通稟,便也立刻收住步子,立在老者身旁。
那老者聽著飄出的訓斥聲,越聽眉頭越皺,心中暗自思忖:
這呂介孺,今日為何如此孟浪!
一個小小主事,剛到部中不久,竟不知謹言慎行?
方閣老的名號,豈是他能隨意拿來用的!
只是,讓老者略有好奇的是,不知是哪位郎官開罪了呂介孺,竟然需要他如此痛下殺手!
今日這吏部,上至吏部尚書趙煥,下至都給事中張延登、給事中姚宗文,不是方閣老的盟友,就是方閣老的學生。
尤其是那姚宗文,更是“浙黨”年輕一代里的大師兄!
但凡他登高振臂一呼,浙黨上下是莫敢不從!
這呂維祺,居然敢在吏部搞風搞雨?
可正因為如此,那位被訓斥的郎官才叫倒了大霉。
眼下朝堂之上,黨爭已是愈演愈烈之勢,可那都是朝堂之上,御史言官——也就是所謂科道官們,用來相互攻訐的說辭。
這些人可以風聞奏事,隨口生事,只要不太過分,隨便怎么說都行。
可到了各部司之中,卻是放不到臺面上的東西。
表面上,沒人會提所謂的“浙齊楚宣昆秦”各黨名號。
同樣,也絕不會有人將“東林黨”三字堂而皇之地掛在嘴邊。
就算議論,那也是背地里,私下一說而已。
畢竟,沒有哪個部院上官希望自己轄下的司屬,鄉黨抱團、朋黨云集——這和皇帝的心思如出一轍。
不然,差事還要不要辦了!
諷刺的是,得罪皇帝不要緊,可若是在本部司里得罪了上官,那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沒有人敢在部會各司之中,公然結黨。
正因如此,呂維祺先是有意無意地將李伯弢——這位同為浙江鄉黨的新科進士——與方閣老拉扯上關系,再趁機發難,明里是訓斥,實則是直接將其推入了一個無從脫身的困境。
如此一來,誰還敢出面替李伯弢說話?
一旦出手相助,不就坐實了鄉黨抱團,黨同伐異了么!
更何況,部中哪怕有人對呂維祺不滿,也絕不會為了一個毫無根基、剛入官場的菜鳥進士貿然樹敵。
沒好處的政治互斗,誰都不會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