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交游廣闊,朋友眾多,那一定是個在交際場上頗為自信之人。
在他的潛意識里會有很多莫名的優越感。
所有被結交的對象,對他來說,都如同獵物一般,不過幾下便輕易拿下。
那之后,無論做何事,都會被暗地里,不自覺地引入他設定的意圖里,而不自知。
更重要的是,礙于顏面,兩方交換籌碼之時,天平就自然而然的倒向對方。
這就是為何,此人總是能讓人言聽計從。
這便如宋江一般,手段圓滑,待人仗義,可你只能做他言聽計從的小弟。
而絕不是一個合作的好對象,因為合伙人都被宋江弄死了。
此人雖然不是宋江,可這心理之上也無甚區別,今后若想和他好好聊聊,就得先去去他的優越感。
李伯弢坐在酒席上,夾菜聊天,決定把自己當成誘餌,看看魚兒能否上鉤。
那人果然百思不得其解。
一個自信的人,在他所擅長的領域里遇到挫折,總會心生執念。
此人也同樣如此。
他細細思忖,自己的言談確實無甚破綻,哪怕再不愿多談,也必定會和自己聊上幾句。
這就夠了,只要能接下去閑談一會,他就有把握拉近距離。
可李伯弢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他低頭沉思,反復琢磨,覺得事情無非兩種可能。
其一,李伯弢果真如傳聞所言,家中有人高踞廟堂,身居顯位,門第高華,見慣風云。
這種人物,自小聽慣了馬屁之音,哪還會被尋常奉承所動?
這便是所謂的馬屁不夠火候,自己得添柴加料才行。
其二,李伯弢不只是個心高氣傲之輩,更是獨具眼光。
一眼就瞧出自己,不過是個來蹭酒攀交情的外路人,故而懶得與自己深交。
若真如此,那這人就更值得下一番功夫。
倘若是第一種情況,那倒好辦,他一向擅長察言觀色,投其所好,自是信手拈來。
若是第二種,那就得掂量掂量,換個章程,從長計議。
另一邊的李伯弢,喝酒閑聊間,自然也悄悄的留意了一下此人。
只見他仍杵在原地陷入沉思,便明白自己給他造成了很大的打擊。
說不定此刻,他心里正琢磨著怎么卷土重來。
想到這里,李伯弢腦中忽然跳出了一個念頭。
若是猜得不錯,這人站在那兒,明顯是在盤算用什么法子和自己再次攀談。
可問題來了——自己當真要繼續晾著他不理?
李伯弢也不過是使了一招欲擒故縱之計,可不是真的不想與他結交。
雖然,李伯弢現在還不確定,這汪文言是否和東宮搭上了關系,可畢竟,他是知道這廝的本事的。
可現在,若是任由他想出法子重新搭話,而自己順勢承了這份情,與他相交,那同樣也是落了下乘。
以這人的自信,必定會認為,是自己憑本事贏回了這場交際角力,甚至會自得于“李伯弢終究還是被我拿捏住了”!
如此一來,今后若有來往,在他的心中,李伯弢依舊不過是他手掌間的一枚棋子。
而李伯弢的最佳立場,卻是要讓汪文言自覺不及,仰視而談,如此方能牢牢把控局面。
唯有讓他感覺,是李伯弢施舍了這份交情,而非他努力爭取得來,方能在心理上形成天然的落差,讓他潛意識里生出一絲自卑。
往后但凡有所求,他便不敢擺出平等之態,而只能低頭揣摩自己的意思,反倒要步步看自己的臉色行事。
思及此處,李伯弢立刻意動,決定行動。
他拿起一杯酒杯起身,假意要去旁處敬酒,抬頭一看,見汪文言正望向自己,面帶吃驚道:
“這位兄臺,可還有事?”
“來來來,咱再敬你一杯!”
那人原本還在暗暗琢磨,思索著該如何找個體面的由頭,再次與李伯弢搭話,哪成想天降餡餅——
這李伯弢居然主動開了口!
心中一陣激動,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豈能放過?
只不過,他心思通透,方才李伯弢稱他為“兄臺”,自稱“咱”——這分明是已經看出,自己并非同科進士!
心中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力,更為小心對待。
李伯弢,舉杯來到他的面前,卻并未急著飲酒,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緩緩開口。
一句話出口,汪文言便如遭雷擊,心頭猛然一震,臉上驚愕之色難掩,連酒杯都差點把握不住!
“兄臺,國子監可還好?”
剎那間,這人嘴巴微張,眼神震驚,甚至隱隱帶著一絲惶然,整個人僵在原地,失態地喃喃道:
“李兄......你......你又如何得知?”
李伯弢見狀,呵呵一笑,這是我能告訴你的嗎!
他端起酒杯,輕輕晃了晃,笑著侃侃而言:
“今日這席上,皆是新科同年,互相結交,自然要自報名號,可你未曾表明身份。”
“由此可知,你并非科場同年。”
“同年相交,寒暄也好,客套也罷,皆是平輩之誼,何須刻意奉承?想來兄臺也非是官場中人!”
“可某看你,身穿儒衫,言辭考究,必是讀書之人。”
“在這偌大的京師,又有誰會關注新科進士,已入仕途者,自不會在意我等——咱們不過是一群新人。”
“無官無職,普通百姓,也不如兄臺能說會道。”
“在這京里,能關心新科進士的,不才想來也就只有一處,那就是國子監的讀書人!”
那人立于李伯弢面前,越聽越驚,心思轉動,自己真是遠遠低估了他。
本以為李伯弢不過是個錦衣玉食、順風順水的官宦公子,家中有權有勢,自小受名師點撥,輕輕松松便中得皇榜,滿身的少年意氣。
若是論文采,倒也無可厚非;但若論處事識人,少不得要在仕途中多跌幾跤,方能見些世面。
可誰成想,自己竟然大錯特錯!
這李伯弢雖是年輕,可眼光竟如此毒辣,洞察人心,一語道破自己的來歷,叫人連反應的余地都無!
那人心中驚嘆,面上卻不動聲色,連忙拱手,語氣恭敬道:
“李兄的分析,真是絲絲入理,在下佩服!”
隨后,他正式一躬,說道:
“在下汪文言,南直隸徽州府歙縣人。在此,見過李兄!”
李伯弢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還道:
“原來是汪兄,久仰久仰!”
“慚愧慚愧,不敢不敢!”
不說“失敬”而是“久仰”——弄得汪文言倒是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