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光斗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眼神一凝,靜靜望著李伯弢,緩緩開口:
“來之前,我特意去查問了一番,原先負責騾馬市案子的兩位監察御史,吳允中與熊化?!?
“據他們所言,市集中有幾家馬商,已明明白白供出人證,直指你與韃子有勾連之嫌。”
“今日我來,不為旁事,只給你一個機會——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伯弢絲毫不覺意外,他略一拱手,語氣從容:
“左司諫,當日那忻城伯世子在市中橫行,我實在看不過眼,便教訓了他一頓?!?
“這在騾馬市里鬧得沸沸揚揚,幾乎整個市集里的人都看到了這出戲。偌大一個騾馬市,怎的就只那幾家馬商跳出來指證?其余看熱鬧的人呢?”
“此為其一。”
左光斗聞言,神色未動,眼中微有波瀾,他緩緩點了點頭,冷聲道:
“繼續說。”
李伯弢沉聲應道,眼中卻不卑不亢:
“那日既非節慶,也非休沐,身為京營參議的忻城伯世子趙之龍為何會出現在這騾馬市?”
“他在騾馬市就只有一人前往?不知吳、熊二位司諫是否調查清楚!”
“此為其二!”
左光斗心中有數,不過還是想聽聽李伯弢的說法,于是問道:“按你的說法,可還有其他人等?”
“當日,除了他,可還有神樞營選鋒把總旗下兩旗兵卒,百余人之眾,齊入騾馬市——這若說是偶爾路過,恐怕連三歲小兒也不會信。”
“如此聲勢浩大的隨從出行,堂而皇之踏入騾馬市集,左司諫只需去查查那日坊市的鋪戶、茶棚、腳店,便可知所圖何事?”
左光斗聞言,微蹙眉頭,思忖片刻,語氣依舊冰冷道:“你說了半天,到現在卻只字未提那韃子,莫非這案里,根本沒有韃子?”
李伯弢嘴角微微一揚,露出一抹無奈的笑意,淡淡道:
“左司諫莫非還未看明白?若真有細作,怎會光天化日之下,披著一身蒙人打扮,出現在市井之間?這等招搖,是嫌命長了,還是左司諫覺得下官,愚鈍至斯?”
左光斗聞言,面無表情,冷冷搖頭:“我辦案多年,見過的蠢人多了去,做下蠢事的不在少數,也不見得你便能例外?!?
“......”
李伯弢一時語塞,只能望著左光斗,神情惱怒,眼中隱隱閃過一絲決斷。
說罷,他不再多言,向后退去三步,盯著左光斗說道:“你若想看真正的證據,那好,某現在就讓你看個明白!”
“看仔細了!”
只見李伯弢伸手解開衣襟,從外袍、里衣,一件一件地脫下。
動作不急不緩,沉穩有力!
隨著那層層布料落地,他的上身終于顯露于外——
只見一身皮肉之上,滿布鞭痕,深淺不一,交錯縱橫,宛如烈火焚燒后的焦裂地面。
而肋下更是兩道觸目驚心的刀口,刀痕深至骨縫,肌肉未愈,微有滲血之勢,似乎只是簡單包扎便被丟入獄中。
一時間,牢房內沉寂如死水。
左光斗的目光終于動了,眼中如寒冰般的神色,在那一刻輕微一滯。
他雖久經風波,見慣酷刑,卻也沒想到,這兵部觀政竟承了這等刑罰。
李伯弢也不看那一道道傷痕,望著左光斗,瘆瘆一笑:
“下官,經歷了錦衣衛大獄,北鎮撫司大獄,拷刑之下,廠衛卻一無所獲!”
“左司諫若要說信證理,我這身上的傷,可算不算一句‘人證’?”
“下官家世不說顯赫,但家祖堂堂朝廷二品,冠帶朝堂,位高權重,某卻勾結韃子,所謂何來?
左光斗垂目,良久不語,氣氛冷冽如冰,卻似有暗潮在其眼底洶涌翻滾。
這個案子,自他接手以來,心里其實早已明白——這已不是什么純粹的案子了,而是一樁徹頭徹尾摻雜了政治權斗的角力之局。
案子的真相,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
他肩負張司寇的重托,所圖者,不過是讓李伯弢陷入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迷局罷了。
是否定刑,刑名輕重并非關鍵,只要能把大司寇、李總憲拉下馬來就可。
可就在剛才,李伯弢袒露傷痕的那一刻,卻讓他心中震動如雷,震撼無比。
那不是作偽的痕跡,也不是裝腔作勢的姿態——那是實打實從廠衛酷刑下熬過來的鞭傷刀痕。
在這大明朝,能從廠衛的酷刑之下全身而退、還保得清白之身的文臣,足可令朝野同僚肅然起敬。
傳揚出去,士林之中更將奉為砥柱——此等人,不唯挺身受難,更能不污其名、不屈其志,實為風骨之所系,斯文之所托,乃“士大夫氣節楷?!?!
而眼前這李伯弢,李志的侄孫,更是因憂心遼東戰事,自請放棄吏部觀政之途,轉入兵部效力者。
這份棄榮赴危的志氣,這份對朝廷、對國家的擔當——若是撇開黨爭,只論人品與忠心,分明正是自己心中欽服的讀書人。
可自己真能拋開“東林”的寄托嗎?!
自己身后,站著的是整個東林,是那些被“浙黨”壓制多年的不甘與怒火。
是奮起反擊,一戰而聞天下的希望之所在!
左光斗低下頭,手中指節微微發白,心里卻比誰都清楚:
這一仗,早已不是李伯弢一個人的命運,甚至也不是自己能隨意選擇退路的事了。
李伯弢看著左光斗,見他自始至終神色未定,躊躇不語,心中早已明白緣由何在。
雖然,自己身在獄中,畢竟大司寇對自家的囑托交代,依舊能通過牢中探視之人,傳入耳中。
今日左光斗前來,不若說是辦案,倒更像是一次試探,一場談判。
李伯弢心中有數,完完全全的明白這張問達和東林要的是什么——不過是借勢將李司寇拉下臺。
而叔祖大司寇也早已托人傳話,只要能保李伯弢清白出獄,作為最后的底線——拿自己的職位交換也在所不惜。
李伯弢初聽此語,心中不禁一震,感念萬分——這位老司寇,為保他周全,已傾盡所有,情深義重。
但旋即轉念一想,便吩咐李觀木帶話回府,請叔祖暫且擱下此念,切莫倉促出手,侄孫心中自有打算。
李伯弢阻止了,大司寇之后可能的,與東林的談判——至少現下,實在是沒有必要!
而且,老司寇一定是心亂便急,真要談判,估計這拿到手的價碼也不會太好——還不如自己看情況,見招拆招,待時而動,或許還能換得更好的局面!
而今日,看著左光斗來到獄中,他便明白東林已經派出了在都察院里最得力的干將!
若是此時能說服他,和他達成“停戰協議”,應該是最佳的時機!
只是不知,眼前這位左光斗,是否是一個合適的談判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