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一沉,背著手踱了兩步,果斷說道:“廣東司員外郎、湖廣司員外郎、浙江司員外郎、河南司員外郎,你再去查一查,這幾位是否還在部內,若有在的,立刻傳來見我。”
“是!”裘時一領命,再度疾步而出。
張問達站在原地,眉頭微蹙,目光微冷,心道:若再無人可用,這案子如何查得下去?
張問達在屋中來回走了幾圈,神情越來越凝重。
就在這時,裘時一又匆匆而來,一進門便低著頭,神色間帶著幾分難堪與尷尬。
張問達只一眼掃過他的神情,心中立刻就明白了答案。
他猛地停下腳步,臉色陰沉如水,心中頓時怒火暗涌。
好你個李志!一定是你這老匹夫耍得花招!
你這李東門,竟早早將老夫在刑部最為倚重、最得力的幾名親信,一并外調去了京外公干!
此時案子臨頭,想抽調一人也難,難道這一切,你早就算到了今日這一出?
張問達心頭一震,眉宇間寒意更深。
然而,若是有人能看穿張問達的心思,就會明白:他此刻的推斷,其實稍稍錯了幾分。
確實,這一連串的人事調動,皆是出自大司寇李志之手。
但李志調動這些人,卻并非是為今日設下陷阱——大司寇如何能算到今日......
只不過,早在數日前,李志便已料到自己終會被逼回避,于是他提前布置,將張司寇的親信調開,只求在自己不在之時,盡可能削弱張問達在刑部的掌控力,讓這部中局勢維持一個“半空不穩”的態勢。
大司寇李志相信,這件牽涉自己侄孫的“韃案”,頂多十天半個月必將解決。
自己只要把張問達困住這些時日即可。
因為,要做成一件事,終歸得有信得過的屬下去親自操辦和推動。
只要能把刑部之內,張問達那一眾心腹之人統統調離京中,斬斷他在部中的爪牙臂助,便可讓他雖握部權卻寸步難行、有心無力。
畢竟,再深的謀劃、再險的手段,終究還是要落到實處的——沒人替你執行,再妙的布置也不過是一場空談。
李志原本心里清楚,張問達再精明,也不能事事親力親為,若無人可使,那就只能任人牽制。
而刑部之中,那些見風使舵、墻頭隨風倒的庸常之輩,他張問達敢放心交付心中大計于他們手中嗎?
也就是說,李志當初調走這些人,本意只是想給張問達制造障礙,讓他在自己回避期間掣肘受限,結果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偏偏這一處歪打正著,讓張問達在刑部屬意辦理“韃案”的真正能用之人,一個都不在京中。
若是張問達轉而起用那些臨時靠攏過來的人,他怎敢輕易信任?
萬一這些人表面歸附,實則是李志布下的“反間計”,找到張問達的破綻,再順勢一擊?
一旦案情關鍵時刻掉鏈子,那就是搬石頭砸自己腳。
這李志一手布局,倒成了如今局勢的關鍵絆索——張問達雖執牛耳,卻反成孤掌之勢。
張問達心知其中微妙,愈發心思翻涌,只覺棋至此處,竟是步步掣肘。
此時,裘時一站在一處,不敢出聲,見張司寇慢慢望向他,趕緊問道:“張司寇,現在如何是好?”
張問達肅聲說道:“既然刑部無人可用,那老夫也只好借將了!”
“老夫出去之后,你把我這里的公文收拾一下,把門鎖上!”
“張司寇,您去哪?”
“老夫去趟都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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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十上午,微風多云。
當那時,劉僑與東廠幾位番子正在酒席上推杯換盞、虛與委蛇,酒過半巡,盧受派來的內監已經悄然抵達北鎮撫司。
當聽聞,內相指令要在一個時辰之內拿到口供之后,這理刑鄭百戶的酒終于醒了。
而劉僑也酒意頓消,眼神一下清澈無比。
身為官場老油條,他心里門兒清——案情生變,事情一定在朝堂起了變化!否則哪來的這等催命口氣?
那么,現在要做的便是反其道而行之——拖過一個時辰......
當錦衣衛拷刑官旗,拖拖拉拉的用了二三種不痛不癢的刑法,等半個時辰快過去了還沒撬出個屁來,朕百戶的臉終于黑了。
怒火中燒之下,他吼道:“用琵琶刑!”
這“琵琶”指的便是人體左右兩側的肋骨,只可惜不是用手指彈的,而是用刀“扎”的。
當那柄專司滑骨刮肉的小刀子從李伯弢腋下第五根肋骨處“溫柔”地探入,插入肋骨之上,開始滑動之時——李伯弢睜大了眼,正好對上了劉僑投來的復雜目光。
李伯弢看了眼劉僑的眼睛,痛得連嚎叫聲都發不出來之后,立刻昏了過去。
也不知昏了多久,李伯弢悠悠醒轉,眼皮還沒完全抬起,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淡淡地說道:“現在,可以招供了。”
睜眼一看,是劉僑。
那眼神,明顯的給了自己一個暗示:此時不招供,更待何時!
李伯弢心中有數,就算劉僑不說,自己也打算投降了......
于是,深吸一口氣,他把自己的間諜生涯娓娓道來,從“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開始,一口氣扯到了“直到我英勇不屈的被你們抓進北鎮撫司那天”。
案子本來就夠繞,李伯弢又是文人,講起話來繞口令里夾著冷笑話,一會兒寫詩一會兒引用《資治通鑒》,聽得記錄的筆錄官一臉懵。
更糟糕的是——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沒忌口,那筆錄官一邊抄錄一邊臉色突變,忽地一拍屁股:“不行了!”
連帽子都沒顧得戴,奪門而出——居然腹瀉了!
一時筆錄中斷,惹得鄭百戶在旁臉都快青了,痛罵道:“這都啥時候了還上茅房?!”
劉僑輕輕抬頭,斜著眼皮淡淡說道:“要是你嫌棄咱們,你可以自己記錄。”
鄭百戶頓時閉嘴,尷尬地笑了笑,心里罵開了花:老子要是識得幾個字,早在翰林院當修撰了,跟你們瞎混個啥?
就這么拉拉扯扯、耽誤來回又半個時辰,筆錄終于完成。
就在李伯弢拿手指蘸著朱砂,眼看就要按下那枚象征“從此身敗名裂”的大紅手印之時——
門口一聲尖利嗓音響起:“圣旨到——!”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