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時敏再次陳述兵部堂會的過程:
“兵部觀政李伯弢,上議李如柏四大功......其后,京畿巡按潘汝楨據理陳言,極力辨析遼東軍略......最終說服眾科道,皆附其議。”
這番話一出,殿中頓時靜了一瞬,眾人雖面色如常,心中卻早已波瀾起伏。
李伯弢這個名字,如今在朝中已快成了繞不開的焦點,從最初的文選司薦舉、到牽涉“韃案”風波,再到今日兵部的會議,也有他的身影——簡直處處有他,人人皆知!
殿內眾臣神情各異,有人皺眉,有人低頭,有人吃驚!
萬歷坐在御座之上,聽著劉時敏的匯報,腦中思緒翻涌。
他心中微沉,暗自思忖:一個新進觀政,初入仕途不過幾日余,怎會連連牽涉要務?
可是聽著劉時敏的匯報,在整個兵部會議之中只有兩人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個就是潘汝楨,另一個正是李伯弢!
這潘汝楨,既能洞察人心、識得各方利害,又能分寸拿捏得當。話語誠懇,既不偏私一人,又能廣結人緣,竟使得原本對立的科道、都御史,紛紛點頭首肯。
更難得的是,他不是單憑言辭辯捷,而是通盤謀劃,環環相扣。
——此人不獨能言,更能謀;不獨能謀,更能合眾。
萬歷聽得入神,手指無意識地輕叩幾下御案,心中暗自贊嘆:此潘汝楨,真乃朝中不可多得之人才。
至于這李伯弢,不過是一個剛入仕不久的新科郎官,按理說尚屬庶僚末等,既無資歷,也無根基,原本應只是隨班觀政、旁聽學習。
然其在兵部堂會上所言所論,卻頗為不凡。
先是為李如柏辯護,條分縷析,既引據實事,又不失法理仁心,剖析其守遼得失之處,更是兼顧人情與軍情。
此言一出,竟使原本偏激之反對李如柏之論略現回緩,可見其言辭之有力,立論之穩健。
再者,對于“開原必守”之議,其陳詞清晰,視野開闊,既有戰局之全局觀,又識兵糧調度、邊防形勢之細節,言之鑿鑿,引得滿堂震動。
最令人側目的是,他并非一味高談,而是講究邏輯與謀略布局,兼顧兵部、遼東、朝廷之權衡,洞悉建虜之軍略。
萬歷心中暗忖:此人雖年輕,然識見老成,且臨場不懼、言辭有據,有膽有識,斷非泛泛空口闊談之輩,乃朝中少見。
不虧是大司寇一路耳提面命栽培而來!
若真能稍加歷練,將來不失為中樞之才。
更難得的是,這李伯弢原本本可順利入選吏部,循著典選之道步步高升,清貴穩妥,少有波折。
然他卻毅然謝絕吏部之召,轉而自請入兵部觀政,投身于軍務紛擾之地,旁人皆為驚訝。
要知吏部素為六部之首,事務清簡,聲望素重,凡初入仕途之人,莫不以入吏部為榮。
而現時兵部,則多涉邊事軍情,事繁且險,既難得功,又易惹禍,非有膽識與抱負者斷難自投其門。
李伯弢此舉,非是因一己好惡,而是見邊疆之危、國勢之弱,愿以微命投身其間,力求有為。
萬歷更覺其人有識、有勇,更有一腔報國之心,不慕虛名,不趨利祿,甘入風口浪尖之地。
如此心志,配上其堂會上所展之才情眼界,可見李伯弢并非等閑郎官,而是胸有丘壑、志在經國的大才。
萬歷不禁心生愛惜之意。
只不過,他現在居然有案在身......
萬歷原本想要拒絕吏部尚書趙煥所奏,不再讓兵部觀政諸郎官面圣。
但此時,他心念一轉,開口說道:
“趙愛卿所奏,朕已細細思量。眼下既有兵部觀政牽涉‘韃案’,此時召見,恐非良時。”
“待三日之后,‘韃案’了結,朕自會一并召見兵部觀政,以彰其志。”
隨后,萬歷緩緩看了看站在殿中的內廷,外廷和勛貴,心中暗道:
看來內廷和外廷依然沒有走到一起。
而勛貴明顯說動了內廷,只不過,只是盧受這一邊。
朕的身邊宋坤看樣子是三邊不沾——這樣的局面,讓萬歷安心下來。
于是,他再次開口說道:“今日,朕乏了,就這樣吧,都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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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四月初九的下午。
張問達正坐在刑部東朝房內,一邊喝著茶,一邊慢悠悠地翻閱著桌上堆得整整齊齊的案卷與公文。
自從大司寇李志以“回避”為由,不再到部中理事之后,張問達只覺一身輕松。
仿佛這刑部部堂,全都盡歸自己掌控。
他心頭暢快,嘴角也時常掛著笑,整個人神情松弛,倒真有幾分大權在握,天下有我的意味。
這幾日,張問達行事頗有章法,不急不躁,反倒穩扎穩打。
他心里明白:大司寇不在,這正是自己立威樹信的大好時機。
于是次日一早,他便果斷任命裘時一為文書房大書辦,算是對這位老成穩重、深得自己信任的官員表示重用。
至于原任大書辦沈成,他起初是想直接調離,換個閑職,借此徹底清除李志舊部。
但轉念一想——此時自己剛剛臨時掌權,若是一上來就大開殺戒,恐惹人非議,令部中原先那些大司寇的部署心生忌憚,不利于后續籠絡。
更何況,這沈成原本就在李志手下不受重用,早被邊緣化。
如今若自己稍加寬容,反而能收買人心,樹立起“張尚書寬厚仁德”的好名聲。
于是張問達便示意沈成留在文書房,掛個副手的名頭,繼續做個文書房“二號人物”。
這樣一來,不僅避了爭議,又能借此穩住刑部內部人心,可謂一舉兩得。
他手指輕敲幾下案面,笑著自言自語:“這刑部,還得是本官來打理才見章法。”
正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通稟:“山東司員外郎杜喬林求見少司寇!”
張問達聞聲收起心思,身子坐正了幾分,語氣沉穩地道:“進來。”
不多時,只見一名身著六品朝服的中年官員走入屋內,步履不疾不徐,進門之后恭恭敬敬地朝張問達拱手行禮,道:“稟少司寇,屬下有山東司公事奏報。”
張問達抬眼細看來人,心中已有印象——這杜喬林乃南直隸華亭人,萬歷四十四年進士,入刑部不過三年,已從主事升任山東司員外郎,這仕途之快,在刑部諸司中雖稱不上鳳毛麟角,也絕對算是拔尖之輩。
更何況,他的升遷正是在李志為大司寇期間完成的,張問達一向心細,自然將此人歸作“李系舊部”一類——即便眼下不曾站邊,也絕非可輕信之人。
心中轉過這層念頭,他面上不動聲色,只微微一頓,口氣平靜卻不失威嚴:“何事?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