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姓朱,今日作為塾師,他終于姍姍而來。
堂中二十名,十至十三歲的學童,早已整整齊齊,肅然靜候。
因這明昭堂乃是首次開辦,首批弟子大多都是挑選了有些底子的聰慧學童,對四書五經已有相當根基。
因此,這朱秀才授課起來也算順手,只需在原有基礎上,于詞義注解、章句義理處略加點撥,再強調一二即可。
今日開堂,他自是心中有數。
聽說不少新科進士會前來觀課,朱秀才也早早備妥了講義,連聲調語速都在昨夜琢磨了多遍。
既不能在士人面前出差錯,更不能讓塾主失望。
今日的開題則是:《論語·學而》中的“禮之用,和為貴。”
朱秀才用著最為主流的教學方式,先讓學童朗讀句子三遍。
然后,再解釋句子生字的含義以及注釋。
自己又給出一二個事例,便于學生理解。
再讓堂中學童起來發表各自的見解。
即傳授了知識,又增加了師生之間的互動,充分的調動了學童們對于本堂課程的主觀能動性。
加上他面帶笑容,講話溫柔,更讓堂中的學生如沐春風。
朱秀才循序漸進,中間小結道:
“這禮的運用貴在追求和諧,禮不過是手段,目的則是人與人,上與下,內與外的和諧和平。”
“不知,在座的各位,可有見解?”
此時,座中一個十一二歲的學童舉起了手,見朱夫子朝他點了點頭,便起身帶著清脆的嗓音問道:
“請教朱夫子,現在朝廷在遼東和建虜打的有來有回......”
旁邊的進士們聞言,心中感嘆,還是這小童會說話,咱們不叫有來有回,而是有去無回......
“而北邊的虎敦插漢、三邊的卜失兔又經常犯邊。”
“弟子想問的是,這世道也不和諧啊?是因為他們不守禮,還是因為朝廷不施禮?”
這番話一出,朱秀才不禁一愣,沒想到這名學童竟能由經義生發,引古論今,將書中之理與現實相通,倒是頗有幾分胸中丘壑、眼底乾坤的氣象。
朱秀才點了點頭,滿意地夸了一句,隨即正色道:
“以樟,你可曉得,這建虜與蒙古殘部,不過是胡人蠻夷之屬,自幼未受王化,不識禮儀,自然是不懂圣人之道!”
“你可明白?”他言辭篤定,以為這番話一出,小童便該點頭稱是。
誰料,那學童聽完后卻并未全然信服,眼珠一轉,似在思索,隨后又抬頭說道:
“可圣人之所以施行禮治,不就是為了天下太平、民安物阜嗎?若這些蠻夷不受教化就能擾我中原,那豈不是說明——禮治也未必能保天下平安?”
說罷,睜著一雙澄澈的眼,望向朱秀才。
朱秀才頓時一愣,滿臉驚訝,竟沒料到這學童還能繼續追問,實在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可更糟的是,那學童竟還語出驚人,說什么“圣人施禮也未必管用”!
這話一出,等于是在眾人面前公然質疑圣人之道!
小小年紀,竟敢妄議圣言,這還得了?
若是平日里,朱秀才頂多是呵斥幾句,也就過去了。
可今天不同,堂上坐著的,可是新科進士、太學俊才,滿屋子都是讀書人,自家學生竟在這等場合放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自己這面子往哪兒擱?
可朱秀才到底也只是個老秀才,若是才思敏捷些,也就不會只是秀才而已。
此刻一急,腦子發懵,竟一時忘了哪句“子曰”可以反駁自家學生。
他臉漲得通紅,手指那學童,氣得只吐出一句:“梁以樟,你,你這膽子也忒大了!”后頭的話卻再也接不上來。
坐在一旁的李伯弢,見此情形忍不住暗笑,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腦子,此刻倒是被這“質疑圣人”的插曲給提了神,直覺今日這一課,比預想中有趣多了。
。。。。。。
就在前一刻,這明昭堂的大門外便連著停下了三輛馬車。
頭兩輛皆是雕花鎏金的紫檀馬車,車簾一掀,便各自扶下一位羅裙香靨,雍容華貴的大小姐,。
最后那輛錦蓋馬車雖不及前兩輛金貴,卻也整潔雅致,從中下來四位年華正好,眉眼各有千秋的姑娘們。
六人一見面,便你一言我一語,笑語盈盈,好不熱鬧。
“哎呀,薛姐姐,今兒個瞧著比往常還精神些。”
“好說好說,林妹妹,你身邊這幾位妹妹,是哪家的?也不給姐姐引薦一聲?”
“我這不正要說嘛。前幾日我在家念叨你這明昭堂今兒個開課,說是能旁聽,幾個妹妹一聽,便嚷著非要一塊兒來瞧瞧。”
“女子做塾主可是稀罕事,大家可都想來看看!”
薛大小姐一聽,忙笑著道:“哎喲,那可是太好了,真是給我這小塾堂長臉啦!”
林家姑娘便挨個引薦:“這位是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左諭德楊守勤家的孫女,楊素楊妹妹;旁邊這位呢,是翰林院修撰錢士升家的錢二姑娘,錢沛蘭和翰林院編修劉鴻訓家幺女劉士芳。”
幾位千金互相作揖寒暄,說話間玉指輕揚,笑意微顰,引得門口的小廝都不敢大聲喘氣,只覺一股香風撲面,仿佛花枝亂顫,一時間只當自個兒進了花神廟。
隨后這位穿石榴紫妝花裙的林家少女,又轉身向同行的三位姑娘輕聲介紹:
“這位是陽武侯府的嫡長小姐,薛昭薛姐姐,旁邊這位是惠安伯張慶臻伯爺的妹妹張元清。”
說罷,卻見薛昭掩唇一笑,揶揄似的看向她道:“林妹妹,你倒自己不介紹一聲?”
林姑娘忙欠身福了福,看向張元清,聲音嬌細道:“小妹是翰林院編修林欲楫之二女林梓同。”
薛昭見她這般模樣,笑意更盛,轉頭又對張元清打趣道:“咱們這位林妹妹,人是極好的,就是一說到話就羞,真真有趣極了。”
張元清笑著點點頭,眼波輕轉,又問道:“今兒個不見安遠侯府的柳林妹妹,可是未能同行?”
薛昭微一頷首,輕輕笑道:“說是去他表哥那兒了。不過聽說其他幾位世子也要來。”
張元清聞言,眼角一挑,嘴角隱隱含笑,半嗔半趣地說道:“怕不是奔著這學堂來的吧?”
薛昭聽了這話,柳眉微蹙,卻又難掩笑意,低聲道:“我倒是知道,有人啊,是奔你來的!”
這一句說得張元清臉頰微紅,嗔了她一眼,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笑間,幾人已一并踏過門檻,緩緩步入明昭堂的垂花門。
一時只覺堂內花影搖曳,香風陣陣,恍若一群玉人步入蘭室,連天井里的小麻雀都叫得輕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