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一文不出,便可白得一千精銳家丁,既省軍費,又添兵力,這等買賣,世上哪里去尋?
更何況,在遼東諸將之中,真能自籌此筆費用,養得起一千家丁者,也唯有李如柏。
此事若成,不但可解開原軍務之燃眉,更是給一干要求問罪李如柏的臺諫科道們,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交代。
——李如柏既未全然免罪,又非全然放縱,仍須降級戴責,移鎮開原,自籌兵力,以贖其咎。
潘汝禎此番發言,在三位司馬心中,已是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他不僅設法將李如柏留在了遼東,為朝廷穩定局勢,又順勢阻斷了李如楨的北上之路,斬斷禍根。
同時,他還巧妙主張降級使用李如柏,對外彰顯問責之意,對內卻借機令其出資自籌,既可為兵部省錢,又能憑空多得一千家丁之兵。
此人行事之老成、謀劃之精細,真可謂環環相扣,步步為營,處處為朝廷打算,句句為兵部設想。
三位司馬此刻心中俱是暗嘆:
——潘汝禎,真乃當世之大才!
而此時此刻,堂中多方勢力,皆已從這番議論之中,或多或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兵部,得了實利——不費錢糧,憑空多了一千精銳,還多掙了一萬兩的餉銀糧草費用;
八萬餉銀,頭期只需花費一萬七千五百兩,至少有六萬兩銀子可以挪用他處!
開原軍務,由李如柏降級鎮守,又解了燃眉之急;
浙黨、楚黨、齊黨、方黨在這之前就達成了大多的事項,對于李如柏去哪鎮守也就不太關心了。
而東林一系,雖未全然遂愿,倒也未至于全盤落敗。
只是略顯吃虧而已,畢竟他們原本是欲以此役為由,將李如柏撤職查辦。
但形勢所迫,己方在目前的堂中,已處于勢孤。
更何況,潘汝禎終究還是給了李奇珍一個臺階下。
——原本被李伯弢極力爭辯為“有功”的李如柏,此刻已被堂堂司諫公然定性為“有責”。
雖未能如東林所愿,將其貶斥下獄,但至少也洗去了“有功”之名。
再加之李如柏今后移鎮開原,還需自掏腰包招募家丁,以金錢贖責——這一點,倒也算是對東林一系心頭稍有撫慰。
李奇珍心知肚明,如今局勢已定,堂中局勢大勢已去,便也不再多言。
黃嘉善看見堂中此景,心頭一松。
他原本以為,今日奉旨遼會,又會淪為一出,如同往常一樣的口水之爭。
可沒想到,在潘汝禎幾番言語之后,場中眾人都有了共識。
于是,到了最后,在黃嘉善的主持之下,所有的決議都進行了表決。
最終上報御前的主要結果出爐:
一、遼東經略楊鎬有罪,應予逮罪入刑;兵部推薦熊廷弼為接替人選;
二、馬林指揮不利,待罪立功,降為開原副將:籌銀三千兩,且開原不失,得以抵罪;
三、李如柏有責,待責立功,移鎮開原,降為開原總兵:自募家丁千人,且開原不失,可原官復職;
四、山海總兵柴國柱,主持遼鎮防務,務必力守沈陽,遼陽。
。。。。。。
當天的會議,通過了一系列的決議,對于李伯弢來說,還算圓滿:守住開原的第一步算是開了一個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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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方從哲早早便步入內閣。
穿過朝南的朱紅大門,門扉之上仍懸掛著“文淵閣”鎏金大字,風骨峻拔。
他步入閣內,迎面便是供奉孔圣人的神龕,四配(孔子四徒)之像分列兩旁。
閣中諸房井然有序。
東廂誥敕房乃是一小樓,內里珍藏誥敕文書和重要書籍。
西側制敕房則是中書舍人辦公之所,而制敕房大門對面,建有三間卷棚乃是書辦處,其內早已坐滿書辦,低頭執筆,或抄錄,或謄正。
方從哲今日坐于內閣正中一隅,兩側還有三間空著的房間。
方元輔乃是“獨相”,因此其他三間屋內皆是空空無人。
他的案前堆滿了待批的奏疏與詔令,身后是高高的書架,陳列著歷代典章與機務檔案。
他偶爾抬頭,透過窗欞間的縫隙,望見紫禁城檐角,御道寂寂,不覺心頭一沉——山河未靖,遼東烽火正急,朝局多艱。
此時,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這素來幽靜的內閣中,尤顯突兀。
方從哲眉頭一挑,抬眼望去,只見門外閃進一名青衣書辦,顯然是快步奔來。
方從哲趕緊抬手示意:“進來。”
那書辦疾步上前,湊近幾步,壓低聲音道:“元輔,宮里來的消息,忻城伯入宮覲見,之后陛下又招了駱都督入內。”
方從哲心頭微微一震,聲音頓時沉了下來,“所為何事?”
書辦小心翼翼地回道:“具體不知,只說是召駱都督抓人。”
“抓人?”方從哲緩緩直起身,手指不自覺地扣在案幾之上,沉思半晌,臉色凝重。
這世上最不值得奇怪的,就是錦衣衛抓人。
只是今天這一幕,卻讓方從哲心底泛起一絲訝異。
忻城伯覲見在先,駱思恭拿人于后。
顯然,這要被拿的人,十有八九與忻城伯脫不了干系。
方從哲在屋中緩緩踱步,心中念頭電轉。
忻城伯是誰?世襲罔替的京營總督,手握重兵,鎮守京師。
若說尋常小事,他何須親自入宮叫屈?更何須驚動圣駕,讓錦衣衛出動?
而且,這一切都沒有知會刑部、都察院......
方從哲抬頭看去,見那書辦似乎還有言語,于是問道:
“還有什么消息?”
“稟元輔,剛才來的路上剛好碰到一傳召宦官,說是掌印盧公公也入內覲見了......”
“誰?”方從哲只是簡單機械的重復了一句,并不真代表他沒有聽清。
掌印盧受居然也入宮了?這會兒是需要批紅?
不對,方從哲停住了腳步,因為他突然反應過來,這盧受還有一層身份——提督東廠!
東廠和錦衣衛兩大都督都在......
方從哲心中幾乎可以斷定,這一次被抓之人,只可能是文官。
轉瞬之間,方從哲做了決斷。
越是不讓刑部都察院知道,就越要讓兩個衙門提前做準備。
他立刻回身走到大案,順手撿了幾本刑部的題本,略一思考,又走到一側,再拾了幾本都察院的題奏。
而后,將這些公文交給立于一旁的書辦,說道:
“去刑部尋李司寇,告知宮內事......若不在刑部,則去都察院!”
青衣書辦不敢怠慢,雙手接過公文,領命道:“是!”
話音未落,已轉身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