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烈山斜睨一眼,見蓋硯舟面色陰沉,心中暗自冷笑。
“蓋道友以身試法,想必已尋見這甫懷道人神通里的破綻,不如你我合力速速斬殺此人,省得夜長夢多。”
蓋硯舟臉上強行擠出一絲笑意,道:“我幾經試探,已然摸清此人根底。方才我佯裝敗退,他雖占據上風,卻不敢追襲,分明是徒有其表。”
“我敢斷言,此人壓制傷勢的秘法定難久持。拖延些時日,于我等有利,待我師弟歸來,我三人攜手而為,取勝的把握更大。”
孟烈山聽罷,沉吟良久,卻未發一言。
這蓋硯舟孤陋寡聞,不知深淺。
而他身懷觀神秘法,且身為當事人,對甫懷道人的底細,可比蓋硯舟清楚得多。
蓋硯舟能從太虛劍符的連番斬擊下死里逃生,并非自己出手相助,實則是甫懷道人主動收回神通。
甫懷道人的神魂被那恐喉注目許久,早已身心交瘁,道基雖未如自己這般徹底崩毀,但也已搖搖欲墜。
此刻,甫懷道人恰似無根浮木,所施展的神通,皆仰仗身外那枚本命法符支撐。
孟烈山目光如炬,緊緊凝視著雖深陷重圍,卻依舊從容鎮定的甫懷道人。
若他所料無誤,甫懷道人此刻正在運煉司命道箓,用以穩固道基、養魂凝魄。或也因此,身形才會挪轉不便,法力亦難及五十丈外。
這道人五法俱全,若是精通那門幾乎能起死回生的丹華延景符,法力恢復定然遠超自己想象。
他傷勢極重,卻是耗不過甫懷道人。
屆時,憑蓋硯舟這等好謀無斷之輩,又豈能將此人制住!
至于解禁七絕赤陽劍需耗時多久,他心中也沒底,唯有趁著自己尚有余力,搶先出手,方有一線生機!
只是,絕不能再讓蓋硯舟坐享漁翁之利,需想個法子,讓他與自己同上戰陣。
孟烈山摩挲著左手上的扳指,心中忽生一計。
他邁步向前,雙掌猛地一拍,頂上古塔虛影急劇暴漲,八座塔門豁然洞開!
圍困甫懷道人的凝滯煙煞,仿若洶涌潮水,猛然間倒卷而回,盡數涌入古塔之內。
蓋硯舟面色陡變,匆忙將游離于外的噬魂烏焰急急召回,整個人如臨大敵。
在場眾人里,屬他實力最弱,若甫懷道人突破重圍,自己定會首當其沖,太虛劍符的赫赫神威,仍歷歷在目,令他心有余悸。
他先前未依從孟烈山的謀劃行事,此人竟使出這般惡毒的手段,來逼迫自己就范!
蓋硯舟怒目圓睜,厲聲喝道:“孟道友此舉罔顧大局,無異于作法自斃,莫非失心瘋了不成?”
孟烈山面帶笑意,悠悠言道:“蓋道友勿慌,孟某不過是為印證心中猜測罷了。我等無需施展禁錮神通,這甫懷道人當也不敢輕舉妄動。”
蓋硯舟強壓心頭怒火,抬眼望去,只見那甫懷道人懷抱拂塵,垂眉低目,果真留在原地紋絲未動。
但他生性多疑,認定孟烈山此舉暗藏禍心,滿腔怒意絲毫未減,只冷冷地盯著孟烈山。
孟烈山輕笑一聲,正打算依計行事,繼續言辭攻勢。
恰在此時,他心神忽地一動,轉頭往西北方望去。
而蓋硯舟卻更早察覺到那絲異動。
他臉上怒意瞬間煙消云散,轉而大喜難抑,也不跟孟烈山招呼一聲,周身騰起森森烏焰,便朝著靜湖方向急驟落去。
蓋硯舟之所以率先察覺異動,正是認出遠方那團黑焰,乃是師門秘法所化,這定是師弟功成歸來!
此法一經施展,遁速疾若流光,在筑基同輩中,鮮有人能企及,且還具備辟除外氣侵擾之能。
他曾多次仰仗這門遁法,自絕境逃出生天。
此法唯一不足,在于需以海量精血為引,施術者往往因此元氣大傷。
不過師弟根基穩固,又未曾與人交手斗法,本元圓滿無缺,些許精血損耗,定無大礙!
蓋硯舟心潮澎湃,振奮難當,近日來的諸多失意與煩悶,皆被他拋至九霄云外。
師弟平常稀里糊涂,可每逢大事當前,總能做出驚人之舉。此番交托重任于他,果然未讓自己失望。
那團濃稠如墨的黑焰,裹挾著轟轟爆音,似陰雷劃破天際,直直墜向靜湖,在湖畔生生撞出一個巨大深坑。
蓋硯舟于高空遁行,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直看得眉頭大皺。
這門遁法確實操控不易,但也算師弟的拿手絕活,怎的此次施展得這般狼狽?
他心頭沒來由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周身烏焰暴漲,遁速陡增三分。
蓋硯舟匆匆落至坑邊,揮袖蕩開煙塵霧霾,定睛一看,頓時驚得目眥盡裂。
他縱身躍入深坑,疾奔至胖道人身旁,單膝跪地,一把攥住那只緩緩伸向自己枯手,顫聲道:“師弟!是你嗎?”
眼前的胖道人,直教他不敢相認。
原本胖實圓潤的臉龐,雖總泛著油光,卻也透著幾分憨態可親。
而今,師弟眼窩深陷,雙目渾濁,齒搖發落,整個人形容枯槁,仿佛被抽盡了生機;
往昔癡肥滾圓的身軀,此時干瘦空癟,徒留一層人皮,松垮地裹著嶙峋骨架,寬大的衣袍緊緊黏著背脊。
蓋硯舟的目光觸到那支猩紅繚繞的朱漆劍匣,神情微微一滯。
胖道人拼盡殘力,自喉間擠出一縷嘶啞破碎的斷音:“師兄......救我......”
蓋硯舟移回視線,雙手緊握師弟那枯枝般的手腕,正欲鼓蕩法力,渡往師弟體內。
卻不料那只手腕,竟連皮帶骨斷裂開來。
胖道人喉間發出幾聲嗬嗬輕響,身軀癱伏在泥土里,顫了兩顫,便再沒了聲息。
蓋硯舟眼睜睜地看著胖道人的尸身,漸漸化作一灘血水,似是難以置信這一幕,喃喃低語道:“師弟,你......你怎就死了?”
孟烈山靜靜立于深坑邊緣,眼見胖道人落得如此凄慘下場,一時唏噓不已。
“蓋道友,請節哀順變,逝者已矣,你我自當振作敢為,切莫讓潘道友白白丟了性命。”
蓋硯舟恍若未聞,揮動衣袖,將朱漆劍匣掀翻在地,露出師弟已被蝕穿的背肌,以及幾片青紫潰爛的皮肉,連帶著數節灰敗殘骨。
他猛地回首,雙目圓睜,死死瞪著孟烈山,厲聲質問:“你早知道會是如此?”
孟烈山面無表情,淡然回應道:“蓋道友何出此言?”
“潘道友只是去斬殺兩名逃竄的小輩,況且他有靈覺玄異相助,本不該如此莽撞行事。遭遇這等意外,我亦痛心疾首。”
蓋硯舟聞及“靈覺”二字,頭顱仿若受重錘猛擊,嗡嗡震響,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言道:“師弟,是我害了你。”
自與師弟一同拜師求道起,其間既有自相殘害的不堪過往,也有變故陡生后,彼此扶持的溫情。
往事種種,自蓋硯舟心底一一掠過。
孟烈山的視線掃過跌落于泥水中的朱漆劍匣,只見那匣蓋上,七顆赤星已盡皆亮起,不禁暗暗點頭。
他飛身落下,行至蓋硯舟身側,自袖中取出一枚圓形青玉,遞至蓋硯舟眼前:“孟某這里有一枚上品寄魂之玉,可護修士魂魄三月不散。”
“請蓋道友即刻作法,將潘道友神魂引入玉中,日后也可送潘道友轉生,如此也算全了師兄弟間的情誼。”
蓋硯舟霍然站起,看也不看那青玉一眼,冷聲道:“不必了,我師弟已然魂飛魄散,世間再無潘文軒此人。”
“況且,我等筑基修士,道種未生,陰陽未判,若妄圖逆天轉生,即便僥幸得成,來世也將淪為癡呆蠢物,倒不如死了干凈!”
孟烈山聞言,便將青玉收回袖中,點頭道:“此言在理,蓋道友當真灑脫。”
“蓋道友已然通覽三十六種凝丹上法,他日結成道種,參悟陰陽,定能大有作為。”
“待斬殺那甫懷道人后,此間諸事已盡,你我同歸山門,無量前程正等候你我共赴。”
蓋硯舟目光灼灼地看向孟烈山,似是要從他一舉一動中,看出此番言語,究竟藏著幾分誠意。
孟烈山則神色平靜,坦然回視。
蓋硯舟移開視線,腳步沉重地走向那朱漆劍匣。
孟烈山嘴角噙著一絲莫名笑意,并未出言阻止。
“我師弟為何會被這劍匣吞盡精血?”
蓋硯舟身形微傾,指尖方要觸及劍匣之際,突然直起身來,發問道。
孟烈山似是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好整以暇地解釋道:“據隱世名劍圖譜所載,這劍匣由天罡七星訣封禁,解禁法門簡單易為。”
“我不知潘道友行法時出了何等差錯,以致遭受反噬暴亡。但如今這劍匣七星俱明,只需以精血為引,便能解除封禁,一睹殺伐真劍的曠世風采!”
蓋硯舟心中猶豫,師弟的慘狀猶在眼前,他怎敢貿然行此吉兇難測之事?
孟烈山正色道:“想要謀得大機緣,自當甘冒大兇險。若蓋道友心存顧忌,請將劍匣交予孟某,孟某愿舍命一試!”
蓋硯舟聽聞此言,愈發躊躇難定,他目光緊緊盯著劍匣,面色陰晴變幻。
他神色陡然一厲,似是已狠下決心,抬手一攝,劍匣應機飛起。
蓋硯舟重重一拍匣蓋,便要劃破手腕,引出那柄由億萬生靈精血澆鑄而成的絕代兇兵!
驀地,高天之上,郁郁雷音轟然炸響,孟烈山與蓋硯舟心頭一凜,仰頭望去。
只見甫懷道人廣袖飄飄,頜下長髯隨風舞動,周身電光閃爍、雷霆奔走,仿若天神臨世,自高空緩緩降下身形。
他雙目神光凜冽,猶如兩道利劍,自孟烈山與蓋硯舟二人臉上逐一掃過。
為耀目神光所攝,二人頓感雙眼刺痛,紛紛垂下眼簾,不敢再直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