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發言者(2)
- 銀河帝國6:基地邊緣
-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 4058字
- 2015-02-13 12:18:30
如果有外人在場,只能聽到極少的語匯,甚至什么也聽不見。事實上,在極短暫的時間內,他們已經交換大量的思想訊息。至于溝通的內容,則無法借用文字忠實重述給任何外人。
發言者所使用的語言,優點在于效率極高,而且無比細膩生動。不過它也有缺點,那就是幾乎無法掩飾任何心意。
堅迪柏很了解自己對第一發言者的看法,他覺得第一發言者已經過了精神全盛期。根據堅迪柏的評估,第一發言者沒有受過危機處理訓練,也從未預見任何危機,萬一真有危機出現,他將缺乏當機立斷的能力。桑帝斯是個親切和善的老好人,而這種人正是可怕的禍源。
堅迪柏必須將這些想法都隱藏起來,不但在話語、動作、面部表情中不可流露任何跡象,甚至在思想上都要深藏不露。不過,他并不知道有任何有效的方法,能將這些想法掩飾得天衣無縫,不讓第一發言者察覺半分蛛絲馬跡。
同理,堅迪柏也知道第一發言者對自己的感覺。從和藹可親的態度中——這相當明顯,而且十分誠摯——堅迪柏能感到稍許賣賬與玩味的意思。因此他將自己的精神控制收緊了些,以免顯露任何憎惡的情緒,至少將它減至最低程度。
第一發言者微微一笑,仰身靠向椅背。他并沒有把腳翹在書桌上,不過他的身體語言已經十分明確,一來表現出自信滿滿的安然,二來又顯得和對方有些私交,剛好能讓堅迪柏摸不著頭腦,無法確定自己的話究竟產生了什么作用。
由于堅迪柏一直沒有機會坐下,即使他想做些反應或行動,以便盡量減低這個疑慮,能夠采取的方案也少得可憐。這一點,第一發言者絕不可能不了解。
桑帝斯終于再度開口:“謝頓計劃毫無意義?多么驚人的說法!堅迪柏發言者,你最近觀察過元光體嗎?”
“我經常研究,第一發言者。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興趣。”
“通常,你會不會只專注于自己負責的部分?你是否一律用微觀方式觀察,仔細審視某些方程組和微調路徑?這樣做當然極為重要,不過我一向認為,偶爾做一次整體觀察,會是一個絕佳的練習。一寸寸地研究元光體自有其必要,但對它做一次鳥瞰,則是極具啟發性的。告訴你一句老實話,發言者,我自己也有好久沒這么做了。你愿意陪我溫故知新嗎?”
堅迪柏不敢沉默太久。他一定得遵命,并且必須表現得欣然而從容,否則還不如根本別答應。“第一發言者,這是我的榮幸,也是一件樂事。”
第一發言者按下書桌旁的一個握柄。每位發言者的辦公室都配備有這種裝置,而相較于第一發言者的元光體,堅迪柏的那個在各方面都毫不遜色。表面上看來,第二基地是個人人平等的社會,只不過表面上的一切并不重要。事實上,第一發言者的正式特權只有一項而已,他的頭銜已經說得很清楚,他總是最先發言的一位。
閘柄按下之后,整個房間隨即陷入一片黑暗,但幾乎在同一瞬間,黑暗便轉換成一種珍珠般的幽光。兩側的巨幅墻壁變成淡淡的乳黃色,接著愈來愈亮,愈來愈白,終于顯出無數列印整齊的方程式,每一行都又細又小,幾乎無法看得清楚。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第一發言者的意思相當明顯,根本不給對方反對的余地,“我們將放大率盡量縮小,以便一眼就能看到最多的內容。”
一行行整齊的方程式迅速縮小,直到每行都細如發絲,在珍珠色的背景上,形成無數模糊的黑色曲線。
第一發言者的右手挪到座椅扶手上,按下小型控制板的某些按鍵。“讓我們回到起點,回到哈里·謝頓的時代,然后調整成緩緩向前推進的模式。我們控制好視窗的大小,每次只看十年的發展,這樣能有一種靜觀歷史推移的奇妙感覺,不會因為細微末節而分神。不曉得你以前有沒有試過?”
“從未真正這樣做過,第一發言者。”
“你該試試,這是一種絕妙的感受。注意看,起點處的黑色紋路十分稀疏,因為在最初幾十年間,沒有什么機會出現其他可能。然而,分枝點會以指數式的速度增加。每當選定一個特殊的分枝,其他分枝的發展就會大量減少,否則整個畫面很快會變得無法處理。當然,在研究未來的發展時,我們必須謹慎選擇應當取消哪些分枝。”
“我知道,第一發言者。”堅迪柏的回答帶著一絲冷淡,他實在無法百分之百掩飾。
對此,第一發言者并沒有任何反應。“注意那些紅色符號形成的曲線,它們的圖樣具有某種規律。照理說,它們顯然應該隨機出現;每位發言者在獲得發言權之前,都必須對原始的謝頓計劃做一點補充,這些紅線就是補充的內容。想要預測哪里比較容易補充,或是發言者由于個人的興趣和能力,傾向于選擇哪一部分,似乎都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長久以來我一直懷疑,‘謝頓黑線’和‘發言者紅線’的混合體,圖樣變化遵循著某種嚴格規律。這種規律和時間有很重大的關聯,和其他因素則幾乎無關。”
堅迪柏仔細盯著墻上的畫面,隨著“時間”一年一年流逝,黑線與紅線交織成愈來愈復雜的圖樣,看久了幾乎令人昏昏欲睡。當然,圖樣本身一點意義也沒有,真正有意義的,是其中的無數符號。
不久,各處出現一些明亮的藍線,逐漸向外擴張,生出許多分枝,變得愈來愈顯眼,最后又匯聚在一起,盡數沒入黑線或紅線之中。
第一發言者說:“這是‘偏逸藍線’。”兩人心中不約而同生出嫌惡的情緒,充塞在周遭的空間。“我們注意跟蹤它,最后就會來到‘偏逸世紀’。”
他們果然看到了,甚至能精確指出騾亂何時驟然震撼銀河。在那個時間點,元光體射出的藍色線條突然加速繁衍,幾乎暴漲到無法收拾的地步。隨著藍線繼續不斷開枝散葉,藍色光芒愈來愈強,整個房間似乎都變成藍色,整幅墻壁也都遭到藍線的污染(也只有“污染”一詞能夠形容)。
藍線終于達到猖獗的極限,隨即開始消退,愈來愈稀疏,并逐漸聚在一起。又過了一個世紀,才終于消失殆盡。藍線消失之處,顯然就是普芮姆·帕佛的心血結晶所在,從此,謝頓計劃又恢復了黑線與紅線的構圖。
繼續前進,繼續前進……
“這里就是現在的情況。”第一發言者以輕松的口氣說。
繼續向前,繼續向前……
然后所有的線條匯集一處,像是一個緊密的黑色繩結,其間裝飾著少許紅線。
“那代表第二帝國的建立。”第一發言者解釋道。
這時,他關掉了元光體,整個房間再度沐浴在普通燈光下。
堅迪柏說:“實在是個動人的經驗。”
“沒錯。”第一發言者微微一笑,“而你一直很小心,盡可能不讓情緒展現出來。但這并不重要,讓我跟你把話說明白吧。
“首先你應該注意到,在普芮姆·帕佛的時代之后,偏逸藍線就幾乎完全消失。換句話說,藍線已經有一百二十年未曾出現。你也應該注意到,未來五個世紀內,再度出現高于五級的‘偏逸現象’幾率實在太小。此外你還應該注意到,我們已經開始拓展謝頓計劃,也就是進行第二帝國建立之后的心理史學計算。你一定明白,雖然哈里·謝頓是個超越時代的天才,卻不可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我們不斷改良他的成就,如今,我們對于心理史學的認識,是謝頓當年絕對無法達到的。
“謝頓的計算終止于第二帝國的誕生,我們則繼續推算下去。其實,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這個涵蓋第二帝國往后發展的‘超謝頓計劃’,絕大部分內容出自我的手筆,這也是我今天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主因。
“我告訴你這么多,是要你別跟我說沒有必要的廢話。我們擁有這么完善的計算,你怎么能說謝頓計劃毫無意義?它根本就是完美無瑕的。謝頓計劃能夠安然渡過偏逸世紀,便是它毫無瑕疵的最佳證明,當然,帕佛的天才也功不可沒。年輕人,謝頓計劃究竟有什么缺陷,你竟敢把它貼上毫無意義的標簽?”
堅迪柏僵直地站在那里。“您說得很對,第一發言者,謝頓計劃的確毫無瑕疵。”
“那么,你愿收回自己的成見?”
“不,第一發言者。毫無瑕疵正是它的瑕疵,完美無瑕乃是它的致命傷!”
03
第一發言者仍然平靜地望著堅迪柏。他對自己的表情早已練到收放自如,看到堅迪柏這方面的笨拙表現,他感到十分有趣。每一次的訊息交換,這個年輕人都盡量掩飾住自己的情感,但每次卻毫無例外地暴露無遺。
桑帝斯以不帶感情的目光打量著他。堅迪柏是個瘦削的年輕人,僅僅比一般人略高一點,他的嘴唇很薄,一雙瘦骨嶙峋的手總是閑不下來。他的一雙黑眼睛顯得冰冷無情,還微微透著憂郁的目光。
第一發言者心知肚明,他是一個難以說服的人。
“你講的是一種詭論,發言者。”他說。
“只是聽起來像個詭論,第一發言者。因為我們一向將謝頓計劃的種種都視為理所當然,大家照單全收,從來未曾置疑。”
“那么,你的疑問又在哪里?”
“在于該計劃的最根本。我們都知道,如果該計劃所試圖預測的對象,其中有太多人知曉計劃的本質,甚至只是知曉它的存在,這個計劃就不可能成功。”
“我相信哈里·謝頓了解這一點。我甚至相信,他將這個事實定為心理史學兩大基本公設之一。”
“可是他并未預見騾,第一發言者。因此他也無法預見,當騾證明了第二基地的重要性之后,我們竟然會成為第一基地成員的眼中釘。”
“哈里·謝頓——”第一發言者忽然打了一個冷戰,閉上了嘴巴。
哈里·謝頓的容貌,第二基地所有的成員都很熟悉。在第二基地大本營中,處處可見謝頓的肖像,不論是二維或三維、照片或全息、淺浮雕或圓雕,坐姿或站姿。這些肖像一律取材自晚年的謝頓,一律是一位慈祥的老者,臉上布滿代表成熟智慧的皺紋,以表現出這位天才最圓熟的神韻。
第一發言者現在卻想起來,他曾經看過一張據說是謝頓年輕時的相片。那張相片從未受到重視,因為“年輕的謝頓”幾乎就像是個矛盾的名詞。但桑帝斯的確看過那張相片,如今他心中突然冒出的念頭,是史陀·堅迪柏和年輕的謝頓極為相像。
荒唐!根本就是迷信。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多么理智的人,有時也難免會被這種迷信糾纏。自己只是被一種飄忽的神似所欺騙,如果現在那張相片就在眼前,他立刻能發現這只是一種幻象。然而,此時此刻為什么會冒出這個傻念頭呢?
他很快回過神來。那只是極短暫的悸動,只是思緒的瞬間脫軌,除了發言者,其他人不可能察覺得到。不過,不曉得堅迪柏會如何詮釋。
“哈里·謝頓,”這次他的語氣非常堅定,“明白未來有無數種可能,都是他所無法預見的,由于這個緣故,他才設立第二基地。我們自己也沒有預測到騾,但是當他威脅到我們的時候,我們立刻覺察到他的危險,及時阻止了他。我們也未曾料到,自己后來竟會成為第一基地的眼中釘,但是危機浮現之際,我們便及時發現,終究阻止了這個發展。在這些歷史事件中,你能找到任何錯誤嗎?”
“第一點,”堅迪柏說,“第一基地對我們的戒心,至今仍未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