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三年四月初七，子時三刻，桃花溪村東三里。

陳文伏在潮濕的草叢里，露水順著領口滑向后背。二十步外的官道上，三百鐵甲正列隊而過，馬匹噴出的白氣在月光下凝成團團寒霧。他忽然想起七歲那夜的逃亡——同樣的鐵甲聲，同樣刺骨的春寒。

“記住，官兵搜山向來是明三暗五。“陳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山風刮過碎石的沙沙聲，“你看隊列末那兩個舉火把的，腳步比旁人輕三成。“

少年瞳孔微縮。果然見隊尾兩名“士兵“雖著甲胄，騰挪間卻露出鹿皮快靴，腰間鼓起的弧度也不似制式腰刀。這讓他想起周先生教過的《孫子兵法·用間篇》：“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于眾者，先知也。“

戌時初刻的梆子聲從村中傳來時，師徒二人已繞到后山斷崖。陳遠突然按住少年肩膀，兩指夾起片枯葉擲向左側灌木。驚起的夜梟撲棱棱飛過崖邊，露出下方三具新鮮尸體——皆作樵夫打扮，喉間卻留著細如發絲的劍痕。

“好快的劍。“陳文蹲身細察，發現傷口處的血跡竟呈螺旋狀凝結。崖風卷起死者衣襟，露出內襯上金線繡的飛魚紋。

陳遠臉色驟變，拽起少年疾退三丈。幾乎同時，原本陳文蹲踞處的巖石突然炸裂，碎石間閃過一抹幽藍寒光。

“錦衣衛的毒蒺藜。“陳遠將少年護在身后，長劍終于出鞘。七年來始終黯淡的劍身，此刻竟泛起秋水般的光華，照亮崖壁上四個殷紅如血的刻字——靖難遺忠。

密林深處傳來鐵器相擊之聲，間雜著悶哼。當師徒二人循聲趕到時，只見周先生的白袍已染成血色，腳下倒著五名黑衣人。老人手中判官筆正抵著最后一名刺客的咽喉，筆尖墨汁滴在對方蒙面布上，暈開詭異的青紫色。

“說，北鎮撫司來了多少人？“周先生的聲音依舊平穩如授課，筆鋒卻已刺破皮膚。

刺客突然咧嘴一笑，藏在齒間的毒囊尚未咬破，整個人突然劇烈抽搐。陳文看得真切，分明有枚柳葉刀從其后頸沒入，刀柄上系著的紅穗與日間茶馬商隊首領的佩飾一般無二。

“小心！“陳遠長劍橫掃，擊落三枚淬毒銀針。再抬頭時，十余個戴斗笠的身影已立在樹梢，為首之人摘下遮面黑紗，露出眼角猙獰的刀疤。

“陳千戶，別來無恙？“那人笑聲如夜梟，“當年玄武門之變，您帶著建文太子妃殺出重圍時，可想過錦衣衛的追魂令能追到雁門關？“

陳文渾身劇震。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建文太子妃“五字，那些被深埋的記憶突然翻涌——母后將他塞進密道時，鳳冠上墜著的東珠擦過他臉頰的冰涼觸感。

陳遠的劍鋒忽然發出龍吟之聲。少年從未見過這樣的師父，仿佛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劍氣所過之處，連月光都被絞成碎片。

刀疤客卻飄然后退，甩出個鎏金令牌插在樹干上：“指揮使大人念舊，只要這孩子，可換白籍。“令牌上“赦“字在月光下泛著血光，背面隱約可見“道衍“二字。

周先生突然咳嗽著笑起來：“姚廣孝的度牒？可惜老朽只認建文年的官印。“話音未落，判官筆已洞穿令牌。漫天木屑紛飛間，陳文瞥見師父劍尖輕顫，在空中劃出個奇怪的符號——正是昨夜周先生寫的“靜“字最后一豎。

“帶他走！“陳遠厲喝一聲，劍光暴漲如銀河傾瀉。陳文只覺后領一緊，已被周先生拽著躍下懸崖。失重感襲來的瞬間，他聽見崖頂傳來金鐵交鳴之聲，還有刀疤客的冷笑：“陳瑄將軍若是知道親弟弟還活著...“

凜冽的山風吞沒了后半句。周先生大袖翻飛，判官筆在巖壁上劃出火星，減緩下墜之勢。陳文在顛簸中看見老人胸前滲出黑血，方才明白那些刺客的兵刃竟都淬了毒。

“抱緊！“周先生突然將他甩向巖縫間的古藤。少年本能地蜷身翻滾，再抬頭時，只見老人的白袍像斷線紙鳶般墜向深淵，唯有嘶啞的呼喊在峽谷回蕩：“去廣武城...找賣夜明砂的藥鋪...“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濃稠。陳文攥著半截染血的衣袖，蜷縮在冰冷的山洞里。衣袖內側縫著張薄如蟬翼的羊皮，借著洞口微光，可見其上用蠅頭小楷寫著八個人名，每個名字后都綴著古怪符號——他在周先生的《夢溪筆談》里見過，這是軍情急遞用的密碼。

洞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帶著茶馬商隊特有的銅鈴聲。少年握緊從尸體上摸來的短弩，卻在聽見來人低語時渾身一震。那聲音清越如泉，分明在吟誦他七歲前常聽的童謠：“月如鉤，照九州，真龍潛淵待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