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而紊亂，時而順拐的馬蹄聲已經持續了三個小時。一座低矮的山谷盤繞一道潺潺流動的小溪，出現在東邊兩百碼的方向。

深夜只有風呼嘯而過，西北面有孤狼嗥叫，說不清是多遠，但羅杰已經意識到莉莉婭快要累暈了，加上野獸的動靜，使他不得不考慮自身憑借血族的自愈，到底能不能勝任大自然的任何考驗。

至于溫迪戈，羅杰內心已經呼喊了數十遍，始終不曾出現他的嗓音，興許是睡著了。

“我們到小溪的那顆橡樹底下歇息三小時，”羅杰深感夜晚的寂靜竟是令他興奮十足，且在普通人眼里模糊的景象，在他看來非常清晰。

這個對比很明顯，因為上輩子戴著600度的中度近視眼鏡，直到現在他打馬奔走的途中，還偶爾習慣性地戳戳鼻梁。

他明白畜牲也會累，所以需要照顧一二，在此地收整。

并且馬鞍還勾著鼓鼓囊囊的馬鞍袋，之前為了快速脫離霍爾斯堡，羅杰上馬都來不及檢查。這將作為他們倆的生存物資，同時心底覺得莉莉婭還是靠譜的，敢獨身一人闖進沒有政府保護的領地，基本智商該有還是得有。

羅杰輕輕拉了一下馬籠頭的繩索，引得莉莉婭情不自禁地喘叫一聲，這一幕無比怪異，或許是馬兒太累了，竟然向左面松軟灘涂的位置直挺挺倒下。

他并不是一個騎馬能手，這一下超乎兩人意料，把他的左腿膝蓋壓在馬肚子下面，給壓折了。

羅杰的面容迅速慘白，當即試圖掙脫馬肚，從她身下爬出來，慌亂的動靜令莉莉婭注意到了，馬嘴咧開一個能塞入面粉袋的幅度。

“呵呵呼呼哈哈哈哈哈！”

像是觸發了她的癢穴，莉莉婭尖銳的笑聲讓羅杰氣不打一處來，不過他壓抑住所有疼痛，立馬俯腰抱住馬脖子，兩手上下握住馬口，也不管鼻息噴出的碎沫。

“閉上嘴巴，閉嘴吧，莉莉婭！”

然而她仍笑個不停，羅杰只好威脅恐嚇她：“你不想被原住民抓走，那你就請便，我敢發誓他們沒見過那么漂亮的馬，我已經能夠想象配種的畫面了?！?

莉莉婭聞聽此言立馬瞪大了眼，轉瞬間靜止不動了。

羅杰趁這個機會單手掐住膝蓋內窩，把自己從馬底下拔了出來。

而地下都是濕漉漉的泥沼，小溪邊散亂地插著叫不出姓名的野花，再順著周遭幾顆零星的橡樹看去，樹杈下竟然吊著一塊鋼板，其上密布著彈孔。

“這里是……霍爾斯家的訓練靶場嗎？”羅杰發現這里留有人煙，可不確定是不是他長輩駐足過的環境。

而莉莉婭抬起馬頭，也隨著羅杰的目光移動，瞳孔驟然伸縮。

羅杰拖住自己身子，一步一瘸地走到橡樹底下，思索著牛仔們怎么驅趕蛇蟲，拿著套索在半空劃了個圈。

嚓！套索一下又一下砸落泥土，羅杰盡量豎起耳朵傾聽，尚未發覺響尾蛇的嘶嘶聲。

畢竟他不知道蛇的毒素對他起不起作用。

半響他才敢坐在裸露的樹根上，將折了的腿平躺在地上，摸索著關節，擰緊了膝蓋骨和腿骨，瞬間一掰。

咔嚓，他倒抽冷氣，嘗試挪動大腿，體內猛烈流竄的血流有一股暖洋洋的感覺。

莉莉婭看完他這套利索的正骨手法，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頻繁眨著馬眼。

“我想我們可以好好聊聊，沒必要成天你死我活，看在瑪利亞的份上?！?

羅杰招了招手，示意莉莉婭過來。

但莉莉婭雖然站起身，走到羅杰跟前五米便止步不前了。

“你什么時候還我自由，”莉莉婭收復了情緒，平靜說道，“如果我寫一封保證書呢，保證我不會告發你，你已經死了，我回來領地是確定你的死訊的?！?

“唉，我的記性可沒那么差，”羅杰深深盯著她的眼睛，“霍爾斯堡那匹馬尸就是鐵證，我可不信你失蹤，便不會有人過來找你，說不定現在已經有士兵摸過來了?！?

莉莉婭的心態已經被羅杰摸透了，待他心中默念五秒，果不其然，她開始哭了。

“你可以過來哭，”羅杰保持招手的姿勢，“哭小聲點就成?！?

莉莉婭小心地踩著羅杰的靴印過去，馬頭無論如何也不正面對著他。

“我不把你撂下不管，”羅杰說，“你也別添亂，我們或許闖進了布洛人的地盤，我需要知道更多細節，比如，你們怎么在當天趕到霍爾斯堡目睹布洛人施暴的罪證？是有人提前泄露了風聲，通知到了劉易斯堡的軍人？”

“你為什么愛分析那么多，你知道自己現在在逃命嘛？”

“可能我部分職業生涯使我養成習慣，”羅杰笑著說，“我不想吃虧，跟我說說布洛人哪個營地株連了我的家族，我白日聽那名少尉說什么來著——布洛人愛用鴨尾——我爺爺身上插了八十支鴨尾箭矢?！?

“是布洛人的“豪豬”聚落，圖騰是一只大野豬，他們在領地哪個地方，這我可不知道?！崩蚶驄I慢慢循著記事本的筆記回憶。

“豪豬部落，就在西邊縱深不足五英里……”羅杰喃喃道，拿出了鈔票地圖，在拼貼中他發現五個布洛人的聚落都圍繞一個龐大的野牛棲息地建立。

而屬于科曼奇人的地盤，則是覆蓋整個西德克薩斯領地，也即是說，布洛人處于他們的統治之下。

“你要報復回去嗎？”莉莉婭吐露馬舌頭，試圖噴出一攤唾液澆筑在羅杰的頭頂，但顯然未能得逞。

“這給我一個足夠的理由就行了，至于報復不報復的，現在未到時候?！绷_杰說，“我同情那名被爆了頭的土著小孩，而我認為一個小孩的性命換我全家，這筆買賣做的太虧了，對霍爾斯而言?！?

是吧，羅杰內心默念這個理由站得住腳，向溫迪戈傳遞了這句話。

空氣彌漫一股香甜的氣息，莉莉婭微微扭轉馬頭，便瞧見了自己的馬鞍袋被偷走了。這名神不知鬼不覺的少年，此刻搖了搖鼓脹的袋子，神情略帶幾分興奮。

“你還給我，這是我的東西！”

莉莉婭急了，不安地蹬著馬蹄子，眼睜睜望著袋子扣子翻開，一大堆五彩繽紛的東西掉在地下。

羅杰的目光從興奮，到震驚，再到最后的不可理喻，直到最后的失望。

大堆的彩色玩具七扭八歪地倒在四周，有羊絨彩虹獨角獸、鵝絨中世紀宮女、鴨絨神話女戰士、塞了發條的布偶、玉米殼玩偶和一個強壯的老爺爺教士錫制玩具。

甚至不知什么時候，來自上校的超大咖啡杯也在她的玩具之列。

他的神色一陣變幻，盯著莉莉婭像是護犢子一般護住了地下的財產。

“我以為，至少，能有些吃的，能有把手槍。”

他猶豫再三，上前抹了把馬眼咕嚕冒出的淚珠，說道：“臟了可以洗洗，這里正好有條小溪。”

但他嘗試撿起地下的玩具時，被同時低垂下來的馬腦袋拱開了身子，再第二次俯腰時，一樣被拱開了。期間莉莉婭沒說任何話。

“對不起，莉莉婭女士，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

莉莉婭哼哧哼哧，撒腿跑開，來到小溪邊靜靜站立，屁股夾著尾巴，也不知道在干嘛。

但她終于不鬧騰了，這是馬的最佳休息姿態，他心想也不用栓馬打結了。

羅杰嘆口氣，邊撿起玩具邊偷瞄溪邊的白馬，察覺它偷偷瞥視這邊，觀察自己的一切動靜。

他把玩具都撿好，來到隔著它十米的溪邊，蹲下來洗刷馬鞍袋里的玩具。

這一整天讓他疲憊不堪，經歷了太多，他將所有玩具的皮毛揉搓干凈后，裝進了袋子。

他想學牛仔那樣取過馬背上的馬鞍，當地上的枕頭用，但無奈看了側邊已經打盹兒的白馬，打消了想法。

就這么躺在了溪邊的雜草叢上，天上的星星是如此清晰，以至于他迷失了其中，似乎想起了另一邊世界里的人與事，強烈的遺憾碾得他心臟難受。

他也學著愛哭鬼流下了淚，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