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婭馭馬的本領薄弱,更何況這兒的土著不用馬鐙,跑起來真要命,大腿摩擦得生疼,這馬鞍遠不如她的墨西哥馬鞍柔軟舒坦。
只來得及抱怨這一句,她回首一瞧,哪里還有羅杰等人的身影?原先四大坨肉疙瘩的位置,舉目望去,望見了對面的天際線。
再打眼一瞧天空,她當即吶喊出來:
“兀鷲怎么變那么大了!”
這是停在野豬部落的那艘蒸汽飛艇,莉莉婭又哭又笑,她覺得羅杰坑了她,情報有誤。
羅杰給她的任務,是吸引兀鷲的注意力,在蜥蜴隱身的地方繞圈子跑,兀鷲斷然不敢降落,因為有會遠程攻擊的角蜥武士,張弓搭箭的戰士也能通過弓箭限制他的飛行軌跡。
隨后便是等待奧布萊恩的出現,只要他們試圖靠近這塊地盤,在五百英尺的距離內,就落在了酋長兒子的聲波攻擊范圍。
酋長兒子瑟爾·流火,發出的聲波攻擊對人的影響,能給敵人帶來短暫的耳鳴,對馬則影響更甚,能讓馬瞬間失控,尥蹶子蹬腿,造成人仰馬翻的局面。
只要他們分出精力試圖控制馬——當然,摔下去更好——就不會來得及舉槍瞄準,對羅杰來說,是一個絕佳的沖刺時機。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計劃,畢竟敵人知道血箭,知道土著擅長騎馬奔襲,卻不知道還有另外的招數。
然而,這一切計劃都在飛艇來臨的瞬間,全盤推翻。
飛艇雖然慢,但是它安全,有幾把后裝步槍,就能占據高地優勢,在空中瞄準地面射擊,甚至還有裝載量更大的炸彈,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那艘飛艇下的吊艙傳來隱隱約約的咒罵,還有興奮的嚎叫,他們一定是看到了自己的這一頭金發。
“我干嘛跑?”莉莉婭迎著風,鼻涕從鼻尖冒了泡,“我可是神圣教會的主教女兒,他們也是教會勢力,按理說要怕我才對呀。”
越想越氣,她控制韁繩,將馬頭調轉到右側奔跑,開始圍繞一條曲線疾馳。
飛艇越來越近了,她要親自看看吊艙內的幾個面孔,與在野豬部落槍決土著的人對不對得上。
“把這些見著了圣光普照的雜碎全殺了,但凡活下來一個,泄露了卷軸的風聲,我們誰也擔不了紅衣主教的怒火。”這句話是商會老板法瑞爾親口說出來的。
雖然她老爹還沒到紅衣主教的級別,但也是紅衣主教的左膀右臂,自己這沒完沒了的跑,仿佛她才是那個逃跑的血族。
如果對得上面孔,她就剎住馬步,準備憑借自己的身份,停止這場鬧劇!
三英里,二英里,一英里……莉莉婭已經繞了兩大圈,終于在不足八百英尺(244米)的半空,聽到了鍋爐燒煤的聲音,高壓蒸汽通過閥門響起了“唰唰”的嘶鳴。
“這是?”莉莉婭揉揉眼窩,瞇著眼看去,吊艙內好像有一個人,蹲在了艙門,這個人肉乎乎的臉,穿著一身藍色軍裝,皮革腰帶好似要被肚腩撐破了。
“矮南瓜托尼·鄧肯,”莉莉婭用力拉攏韁繩,她整個人像被石化了一般,不敢相信這個熟人相遇的畫面。
這是劉易斯堡的印第安事務官,許多年前就駐扎在邊疆堡壘了,遠比卡森上校早。
此時的他,跪下去艙門,肩膀上搭著一只靴子,背后正有一個扎著頭巾,滿臉絡腮胡的丑八怪,腿下一會兒用力,一會兒收力,鄧肯嚇得慘嚎,他要馬上被推下去了!
這個丑八怪莫非就是迭戈?莉莉婭心驚,他看起來身體瘦小,四肢粗大,鷹鉤鼻像極了兀鷲的鳥喙,黑眼圈像是畫了兩圈天然眼線,令他看起來陰森森的。
“救命!”
鄧肯的嘴里灌進了熱風,他一下瞥見大地上愣住了的金發少女,于是更是加了把勁兒,吼道:“各位看啊,這是紐約州水牛城神圣主教恩佐·薩格的親女兒,你們誤會了,她不是血族,她是個女孩兒,你們趕緊給我松綁!”
奧布萊恩這家伙躲在了艙門的內側,仰頭對摁著矮南瓜的墨西哥人說道:“哥們,她是莉莉婭薩格,我們把她接回來,把她客客氣氣送到奧斯汀教堂,一樣會拿到獎賞。”
迭戈毫不客氣,一巴掌扇到了法瑞爾的寶貝大兒腦袋上,“真以為這事因我而起?你差點殺了她,你知道嗎?”
“和我有什么關系!”奧布萊恩不敢相信迭戈敢揍人,顫抖地說,“是你先不聽我命令,開始不要命的追殺她,不要賴我。”
迭戈呸一聲,笑道:“你前天拿著野牛獵槍朝部落外射了一槍,把誰當了活靶子?仔細想想吧。”
“難道……”奧布拉恩嘴唇瞬間變白,力氣彷佛被抽空了,“那只老鼠是她變的?!”
“千真萬確,”迭戈說道,“你試圖謀殺一位神圣教堂的主教之女,這個罪責一旦成立,別說你的命丟了,連你爹都要活活送去圣十字廣場被吊死。”
身后三位打手聽到這些話,也一下沒了力氣。主子犯罪,狗腿子注定要陪葬,他們很清楚教會在各大州盤根下來的勢力,連土著所在的保留地都有眼線。
逃跑是不可能的,除非抹殺所有罪證。
“要不是我及時趕到霍爾斯堡,殺了個回馬槍,”迭戈冷笑,腳下更加用力,壓得鄧肯一陣哀嚎,“都不知道上校已經派人過來查探情況,你們這些三腳貓的決策,真以為沒有我的庇護能活到今天?”
“大人,我解除軍銜,我和神圣教會無任何聯系,我和聯邦軍隊也無任何瓜葛!”
鄧肯好像看到了地獄大門在打開,最后求饒道:“你把我扔到這里,不用管我死活,霍爾斯堡已經被你一把火燒了個精光,上校再過來找人,上哪兒去找線索啊?這里可是科曼奇人的地盤,他不敢深追的。”
“我是要把你仍在這里,你很聰明,死胖子,哈哈哈哈哈。”
語畢,鄧肯嘴里灌了劇烈的風,衣角使勁往上拽,地下的砂石,灌木,仙人掌,正急速放大起來。
鄧肯眼中只剩下了愣在原地的金發少女,她的金色發梢漸漸清晰,如綠寶石一般的眸子,其上的睫毛在隱隱發顫。
她對自己不冷不淡,平時因為部隊的伙食總是大發雷霆,且語氣尖酸刻薄,雖然她身份不簡單,但鄧肯打心底是厭惡她的。
他厭惡所有鍍金的,不學無術的二代。他不是沒找過由頭,嘗試逼走這名神圣教會派過來的記事官,卡森說過她早年喪母,這或許是卡森忍耐閾值頗高的緣故,什么都由著她亂來。
鄧肯從求生到絕望,僅僅過去了一瞬間,他的走馬燈從劉易斯堡的一幕幕,回到了年輕時參軍的記憶,窩囊氣受了一輩子了,他苦笑,最后畫面定格在了父母擁抱自己襁褓的一幕。
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回田納西抱抱自己的家人……
可惜……
“你該減肥了!”
這一句話在狂風中,忽地刺入自己耳膜,鄧肯重新睜開眼,化作死神的離心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脖頸吃痛,他發現自己衣領正奮力往上拉。
“莉莉婭女士。”鄧肯的雙腳在空中晃蕩,他舉目一瞧,一只翼展超過三米的魯佩爾白背禿鷲遮天蔽日,將他覆蓋在了陰影里。
“這是你吃了辣燉鷹嘴豆,七分肥的培根……還愛燉蛇吃的代價,”莉莉婭爪子勾住這件軍官外套,慶幸自己沒扎進他肥膘顫顫的肉里,“太肥了,太肥了,天吶!”
莉莉婭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膽子這般大,在敵人面前暴露弱點與送死無異。
果然,上空懸著的吊艙探出了一把槍口,不斷調整準心,隨時便要開火爆了自己的頭。
禿鷲發出了嚶嚀,她承受不住這坨肥肉,翅膀已經盡力扇動,可仍然止不住墜勢,在三十米的低空被矮南瓜拽著,跌跌撞撞地掉下來。
噗嗤!槍口崩發火星子,莉莉婭一哆嗦,卻沒感覺被打中了哪里,鳥頭朝下一看,便發現矮南瓜的右耳爆出了一團血霧。
“我沒事!”哪知矮南瓜壓根沒有慌亂,他抬手摸著自己右耳,吼道,“擦中了耳朵而已,他媽的這些王八蛋,屁本事沒有,連這么近的距離都打不準。”
這話給剛剛開火的奧布萊恩聽到了,氣得他將槍托砸著吊艙的支架上。
“莉莉婭!我在這里,”地下也來了動靜,莉莉婭和矮南瓜趕緊朝下方一看,竟然看到百米外飛速跑來一個身影,他的腳踏飛了大量砂石,舉起了雙手。
金發少女看到他猶如看到了救星,居然費力調整了下墜的方向,朝他撲了過來。
羅杰方才一直在偷看飛艇的情況,確認里面站著六個敵人,不,是五個,有一個像是人質被捆綁了過來,看莉莉婭救他的舉動,他便明白自己再也不能伺機行事了,必須出手。
于是,他趁敵人全副精神放在另一頭之際,向酋長簡單交待了戰斗時機,便爬出了蜥蜴的底端,以一個恐怖的速度沖向莉莉婭。
這個速度,羅杰自己都不敢相信,雖然沒有個對照,但超過奧林匹克短跑記錄保持者,恐怕不在話下。
他同時知道了迭戈的招數,定是使出了激將法,逼自己出來。
不然那艘飛艇為何不降落在這里,在莉莉婭變身去救胖子后,仍然保持一個八百英尺的高空,敵人肯定看出了端倪。
只差不到五米的高度,羅杰見莉莉婭沒反應過來,馬上說道:“變,快變!”
砰!爪子松開,鄧肯渾身一輕,砸向了這個少年的雙手,耳朵響起了接連不斷骨折的脆響,鄧肯經過兩次接力,終于跌入了地面,身體的肥肉甚至很有彈性地涌現一排排肉浪,他的軍裝被撕開,彈出了白花花的大肚腩。
咚咚咚~莉莉婭變回了原型花栗鼠,在熱霧中掉入了脂肪床上,彈飛了好幾下。
羅杰在一旁,躺在了砂土下,胳膊肘反向擰轉,姿勢詭異,雙腿也向上彎曲,四肢全都骨折了。
他的表情慘白,嘴角卻浮現笑容,瞳孔彌漫紅色墨水一樣的霧,全身的骨頭在“咯吱咯吱”響著,羅杰明白,他的身體在飛速修復折掉的人骨。
那艘飛艇轟隆隆地壓下來,直到五層樓的高度,迭戈便喊了一聲停,示意機械師停在這個高度。
與莉莉婭一樣,他在白霧中變形,老冤家兀鷲沖了出來,在這方圓一英里的大地巡視,想要將一草一木盡收眼底。
“那些該死的大蜥蜴呢?”他俯瞰大地,這個婊子不可能無緣無故騎著馬游蕩,而且,這個混血雜種,是怎么憑空出現的?
他想起了蜥蜴會變色的傳聞,美墨戰爭中,遠在格蘭德河的他,的確聽聞有會變色的蜥蜴人和他們那邊的軍隊交易牲畜。
這也是他遲遲不敢下落的原因,早些時候也吃了苦頭,明白其中一頭蜥蜴擁有釋放血箭的能力。
他檢查了一圈無果,想出了一個辦法。他飛到飛艇下的吊艙門口,示意奧布萊恩將貯存的炸彈丟下去,把地皮掀開來,他不信那些大蜥蜴不出現。
羅杰大口呼吸,因為受傷太過嚴重,愈合的時間比想象中的長久,至少需要兩分鐘,他才能重新站起來。
就是不知道,他剛剛交待給酋長的行動,能不能成功……他咳嗽了兩聲,把嘴里涌入的沙子吐了出來。
他扭頭看向一邊的胖子,而胖子也扭頭盯著這個少年的臉看。
“你是,霍爾斯堡的那個混血遺孤,羅杰·霍爾斯。”鄧肯大難不死,他已然猜出了這個少年,竟然正是上校勒令他去尋找的目標。
只不過,上校讓他找的是尸體,結果眼前所見,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而且變成了活生生的救命恩人。
羅杰聞言,沒去回答,只見莉莉婭從肥肚子那兒爬了過來,站在了羅杰的頭頂。
“你想干嘛?”莉莉婭用護犢子的口吻回答,“我們要不是為了救你,你早就死了。”
胖子苦笑,說道:“我哪有心思去抓你們?如果我們今天活下來,放一百個心吧,劉易斯堡永遠為你們敞開大門。”
接著,他補充道:“劉易斯堡的伙食,從此不再有墨西哥辣椒。”
莉莉婭愣了一下,她沒反應過來,以為鄧肯說了什么冷笑話。
“這些話以后再說,”羅杰抬起一只手,這只右手率先痊愈,從指縫之間,他看到空中砸來的一顆顆白色的蛋。
“又是蛋!”莉莉婭第一反應是躲在了羅杰的脖子里頭,“你想想辦法啊,混蛋。”
鄧肯也看到了,他本來要起來,結果又絕望地躺平下去。
“挨著我緊一點,”羅杰莫名說了一句,“按我說的做,如果你不想被踩死的話。”
鄧肯不敢猶豫半分,馬上蠕動四肢,和羅杰緊貼在一起。
不過三秒的時間,眼前的天空驀然變化,從上到下覆蓋了一層沙漠色的巖石,將荒野的景象遮擋了個干凈。
“這是什么?”鄧肯伸手摸了摸這塊巖石,發現它會呼吸,向內收縮。
接下來的一句話只有羅杰聽懂了,在這個危難之際,他居然被逗笑了。
“別動,刺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