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梨地
- (格魯吉亞)娜娜·艾特米什維利
- 10211字
- 2025-03-04 17:11:33
在第比利斯郊區,大多數街道沒有名字,到處都是由蘇聯式高層建筑組成的街區,一個個街區又聚成小區,凱爾奇街就位于其中。這里沒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沒有歷史建筑,沒有噴泉,也沒有紀念社會最偉大成就的雕像,只有一棟棟高樓林立在街道兩側,偶爾有另一座建筑夾在其中:輕工業學院,它建在高地上,四周環繞著云杉樹;幼兒園;市立中學;住房管理委員會辦公室;一個小型購物中心;還有街道盡頭的智障兒童寄宿學校,當地人稱之為“白癡學校”。
沒人能記得,是誰在1974年提議,以克里米亞半島上一個城鎮的名稱為蘇聯格魯吉亞的一條街道命名;1942年十月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當夏日的微風將黑海海水的溫熱氣息吹進內陸時,納粹軍隊對那個城鎮的采石場發起閃電襲擊,俘虜了數千人。不過,現在這里沒有船只,也沒有從海上吹來的微風。時值晚春,烈日當空,柏油路升騰起熱氣,高高的楓樹被曬得蔫蔫的。偶爾有汽車呼嘯而過,一條躺在附近的狗從地上爬起來,對著汽車狂吠,直到汽車拐過彎去。狗百無聊賴,沮喪地看著汽車遠去,然后轉過身,回到塵土中打滾。
凱爾奇街沒有英雄,不像它的名字來源。在納粹軍隊包圍凱爾奇市,包圍猶太人和非猶太人時,一萬名被圍困的蘇聯勇士發起了勇敢而無私的抵抗。最終他們失敗了。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戰后蘇聯當局沒有將凱爾奇評為“英雄城市”。當局的決定意味著這座城市將不會獲得國家援助,只能依靠自己重建。直到1973年,凱爾奇才被授予“英雄城市”的稱號。一年后,從第比利斯到提阿內蒂的道路的第一段改名為凱爾奇街。一個接一個,那些經歷了偉大的衛國戰爭的當地人逝去了:在公共假日戴上勛章到街上散步的男人們;行動緩慢,神情莊嚴,挺起單薄的胸膛,在陽光下走來走去的男人們;把斯大林的照片掛在客廳墻上的男人們。當他們的時間到來時,他們把祖國托付給了他們的子孫,這些孩子今天仍然生活在凱爾奇街上或者凱爾奇街附近,穿梭于家庭、幼兒園、學校、商店和工作之間,他們的全部生活都包含在這個社區中。蘇聯解體后,他們的生活分崩離析。一些居民躲在家里,閉門不出。其他人走出房子,在街角混時間,或者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地參加集會或罷工。有些人把客廳墻上的斯大林照片取了下來,有些人干脆放棄了生命。
在晚春一個晴朗的日子里,在“白癡學校”的洗漱房里,萊拉站在噴流的熱水下,低著頭思考。
我必須殺了瓦諾……
萊拉一個月前剛滿十八歲,還住在學校里。
我要殺了瓦諾,然后任他們處置。
萊拉關上水龍頭,蒸汽從她纖瘦的身體上升起,她的脊柱在后背中央清晰可見,像一根扭曲的繩索,從她纖細的腰一路延伸到頸下。
我要殺了他,她一邊想著,一邊把手臂伸進卡其色襯衫的袖子里,扣上扣子。她旁邊有一把學生椅,黃色木頭受潮開裂,變軟。椅子上有一些洗衣皂屑和一把缺了一半齒的梳子,衣服搭在椅背上。萊拉把腿伸進褲子里,襯衫塞緊,系緊皮帶。
他們不會把我關起來,對吧?他們只會說我瘋了,或者說我智力遲鈍……最壞的情況,他們會把我送去瘋人院。他們對塔里爾的孩子就是這么處理的,看看他現在,在外面自由自在地走來走去……她用手指梳了梳滴水的頭發,像條落水狗一樣甩了甩頭。就在這時,洗手間的門砰的一聲打開,萊拉看到一個小小的、模糊的身影從蒸汽中出現。
“你在里面嗎?”伊拉克利站在門口喊道。萊拉繼續穿衣服,努力把濕漉漉的腳穿進襪子里。“達莉到處找你!”
“她想干什么?”萊拉穿上鞋子,系緊鞋帶。微風穿過敞開的門,吹散了蒸汽,她現在可以看清楚伊拉克利了,甚至能看見他的尖耳朵和大眼睛。他嘆了口氣。
“快點,好嗎?達莉找你……他們又在玩蹦床了,不肯下來。”
萊拉系上另一只鞋子的鞋帶,匆匆跟上他。
外面陽光明媚,暖洋洋的。他們跑過空蕩蕩的操場,操場一頭是長長的單層洗漱房,另一頭是宿舍樓。
萊拉打扮得像個男孩,乍看之下,她也的確像個男孩,特別是在她全速奔跑的時候。然而,湊近時,你可以看到她小巧的臉、細而淡的眉毛、深色的眼睛和皸裂的紅紅的嘴唇,還有襯衫下隆起的胸部。
“達莉趕不走他們。他們就在床墊上。”伊拉克利氣喘吁吁地說。
他們一個跳躍,跨過門口的寬闊臺階,奔進大門。
瓷磚鋪就的大大的門廳里永遠有著涼爽的空氣。墻上的陳列柜空著,旁邊固定著一個紅色的滅火器。
萊拉奔到頂層,跑進長長的走廊。她聽到達莉的叫喊聲從走廊盡頭的房間里傳來。她沖進去,看到一大群孩子正在床墊上跳來跳去。
床板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孩子們中間是一個矮胖的女人,一眼看去好像在和孩子們玩追逐游戲,卻抓不住任何一個孩子。這就是達莉,這所學校的紀律主任,也是今天的監管員。她的頭發染成紅色,很稀疏,甚至可以看到她的頭皮。這些頭發向各個方向伸展,像圣人圖像上的光環一樣環繞著她的腦袋。實際上,她整天苦苦追著這些孩子,足以成為這所學校的殉道者了。
這所學校在幾個月前才剛剛得到政府部門的“人道援助”,換來的是新的木制床鋪。那些用了幾十年的沉重的鐵床被拆除,搬到了頂樓的一個房間里。孩子們過去還在那個房間里睡覺的時候,天花板就已經漏水了。建筑工人修好了天花板,沒多久又漏了。他們第二次修,第三次修……但每次下雨,雨水都會滲進來,直到每個人都接受了這個事實。現在,一到下雨天,孩子們就會跑到房間里去看。地上放著各種用來接水的桶和罐子,這樣可以把水倒出窗外。這個房間現在被稱為蹦床房,無論達莉怎么做,都無法阻止孩子們進去:在彈簧床上跳躍,特別是在漏雨的時候,是學校里最快樂的事情。
最近,這個房間又多了一個吸引人的地方:毫無預兆地,房間的小陽臺塌了,一塊塊混凝土砸在了地上,鐵護欄和一些屋頂瓦片也掉了下去。現在,只剩下一根支撐梁從墻上伸出來。當時,操場上正有一群孩子在踢足球,但幸好沒有人受傷。不用說,校方的第一反應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都來不及為陽臺坍塌這件事惱怒。但幾天后,小陽臺的門,連帶著門框,也不見了。拿走它的人可能是覺得,既然陽臺已經不復存在,那也就沒有人需要那扇通往陽臺的門了。所以,現在蹦床房的一面墻上有一個門那么大的洞,在像今天這樣的晴朗日子里,你可以透過這個洞,看到萬里無云的藍天、白楊樹和隔壁的公寓樓。
“滾出去!滾,不然我就打你們的屁股!”達莉吼叫著,孩子們你追我趕,大笑著。她注意到了萊拉。“你看見了沒?我用鐵絲把門綁起來了,可他們還是進來了,瞧瞧,一團糟!”
萊拉發現瓦斯卡站在角落里。瓦斯卡是羅姆人,亞美尼亞吉卜賽人,十五歲,個頭偏小。他在這里住了很長時間。萊拉還記得他剛來的時候。他八歲,她十一歲。他是由他的叔叔帶來的,那是一個皮膚黝黑、綠眼睛、毛發濃密、有文身的男人,吸著煙。那個男人再也沒有回來過。起初,瓦斯卡圍著萊拉轉,她保護他,讓他免受其他孩子的傷害,因為對他們來說,新來者不過是新鮮的獵物。然后,當萊拉和瓦斯卡長大一點時,他們做了愛。他倆都沒想到會這樣。那是在洗漱房外面,在梨樹下,一片積水的田地旁邊。萊拉記得,那天晚上,操場突然空了。達莉正在看一部南美肥皂劇,講一個年輕女子與她的婆婆關系不和的故事。達莉一集也沒落下,甚至成功地讓大多數孩子都迷上了這部劇。那晚,他們都走進屋子看電視了,只剩下萊拉和瓦斯卡在操場上。萊拉記不清楚具體是怎么發生的了。她記得他們走到了梨樹下。她記得他們脫掉了衣服。這一次并不像之前那樣疼痛。事實上,這一次感覺溫柔而小心。他似乎溫柔而小心……唯一讓她不舒服的是他骨盆里的骨頭。他們親吻著對方的嘴唇。瓦斯卡已經知道如何使用舌頭了。他們沒有說一句話。第一次沒說話,后來他們在梨樹下一遍又一遍地見面,也依舊不說話。萊拉不太記得事情是何時發生變化的。她不記得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以及為什么開始討厭瓦斯卡,也不記得為什么開始打壓他。他從來不反抗她,現在也是,只是面帶微笑地接受。事實上,他一直在微笑。萊拉討厭那種微笑,她恨不得撲到他身上,揍掉他臉上那抹粉紅色的微笑。他總是在微笑。他剛來學校的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他更愛說話,從不和其他人保持距離,也不像現在一樣盯著遠方發呆。那時他的臉上也還沒有這一抹永遠掛在臉上的笑容。那抹微笑冷不丁地出現,模糊不清,略帶輕蔑,讓人不知道他是在自顧自地笑,還是在嘲笑你,或者根本沒有在笑。
“你怎么就知道站那兒傻笑?”萊拉厲聲說道,“你不能幫幫達莉嗎?”
瓦斯卡用他那雙淺綠色的眼睛看著萊拉,臉上掛著那種微笑,輕聲說了些什么。
萊拉走到原本是陽臺的位置。兩個孩子站在門檻上,還有一個新來的孩子,六歲的巴戈,穿著黑色短褲和印著米老鼠圖案的T恤,笑著走到了鐵梁上,像個走鋼索的小人。“我不是告訴你們了嗎?”萊拉突然大叫道,“我告訴過你們,不要來這里!”兩個孩子跑開了。巴戈搖搖欲墜,但他張開手臂,恢復了平衡,然后小心翼翼地沿著狹窄的橫梁往回退。在他退進門檻之前,萊拉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就讓他懸在那里。
巴戈的臉皺起來,一下子沒了血色。他的腿在半空中亂抖。
“我要松手嗎?我要嗎?”
萊拉搖了搖他。巴戈絕望地朝她伸手。
“我要讓你掉下去嗎?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摔在地上,摔斷脖子?”
萊拉把他拉了進來,松開了手。巴戈像一個發條甲殼蟲玩具一樣蹦跶著跑掉了。
“等我抓住你們,你們就別想好過!”萊拉喊道。
伊拉克利把孩子們趕出了房間。瓦斯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最后一個孩子斯特拉邁著彎曲的腿蹣跚而出,撅著屁股,只穿著一條厚厚的羊毛緊身褲,高領毛衣的下擺塞在褲腰里。萊拉、伊拉克利和達莉留了下來。達莉頭上的光環散亂著,她一屁股坐到床架上,鐵絲網被壓得變了形,她差點摔到地上。伊拉克利抓住她揮舞的手,把她拉起來,扶她坐在床沿上。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伊拉克利,去找蒂尼科,問問她可不可以借給我那把掛鎖,天知道她已經答應我多久了。這樣我們就可以把門鎖上了,免得哪個孩子掉下樓去,到那時這把鎖可就一點用都沒有了……”
伊拉克利跑了出去。達莉在一桶雨水里弄濕雙手,擦了擦額頭。
“我受不了了,”她咕噥道,然后對伊拉克利喊,“如果你看到其他人,告訴他們直接去食堂!”萊拉站在空蕩蕩的陽臺門口往下看。她想象自己將他推了出去:瓦諾,年邁的歷史老師,現任副校長。這一推讓他措手不及,他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感受到了腳下的虛空……他望著萊拉,鏡片后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卻沒有看到她臉上有絲毫擔憂他從頂樓墜落的神情。他的臉也和巴戈的一樣扭曲,他憤怒地望著她,萊拉卻在咒罵:“去死吧,該死的混蛋!”他重重地砸在下面的混凝土堆里,嘶啞著呼出最后一口氣。
“這是鎖。”她聽到伊拉克利說。她轉過身去,但達莉已經走了。
“她說要讓達莉鎖好,把鑰匙還給她。不過這把鎖不好用。她從信箱上拆下來的……”萊拉從伊拉克利手中拿過小鎖。
“這把鎖誰也擋不住。”她說。
他們離開了房間。萊拉關上門,用小鎖鎖上,并把鑰匙交給伊拉克利。她試著拉了拉門,用的力氣和她覺得斯特拉會用的差不多。
他們并肩走過走廊。伊拉克利比萊拉矮一些。萊拉點了一支煙。斯特拉從某個房間里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里。
“馬上去食堂!”伊拉克利說。斯特拉跑開了。
他們走下樓梯。
“你能帶我去打電話嗎?”伊拉克利問。
“你真是個白癡,知道嗎?就別再糾纏了!別再讓自己出洋相了!”
“可她說這周啊。我在上帝面前發誓!”
他們走出大樓,走進院子,那是一片寬敞的空地,鋪了瀝青,通常,體育老師奧拓會把他的淺藍色貨車停在那里。空地周圍是未經鋪設的地面,覆蓋著云杉針葉。
他們穿過宿舍樓和行政樓之間的小片開闊地,走向食堂。行政樓是上課的地方,學校主任蒂尼科的辦公室也在這里。這是一棟維護得還不錯的兩層建筑,有窗戶,有陽臺。
十歲的塞爾格從里面大踏步走出來,腋下夾著一件粉色的衣服。格利亞跟在他身后,拖著腳,搖頭晃腦。你很難猜到格利亞的年紀;像是十歲,又像是十五歲。
萊拉心想,你可以看出格利亞有點遲鈍。有時候可以看出來,有時候又看不出來。而塞爾格和伊拉克利就看不出來了。
“去食堂,馬上!”伊拉克利喊道,“達莉說的!塞爾格!格利亞!”
塞爾格無視伊拉克利,但格利亞猶豫了一下,然后朝著食堂返回去了。
“你要去哪兒?”萊拉問塞爾格。
他徑直從她身邊走過,朝大門走去。“小賣部!”他說,頭也不回。
“去干嗎?”
“蒂尼科叫我把這條裙子退回去。”
他做了一個魔術師亮相的手勢,從腋下抽出粉紅色的衣服,轉過身來給萊拉看。
她懷疑地看著他。塞爾格笑了。
“你不相信我?”他把裙子比在身上,“我穿著很好看,是吧?”
“是啊。小心別被人綁架!”萊拉笑著說道,然后繼續朝食堂走去。
塞爾格耐心地把裙子疊好,然后跑出大門,去了扎伊拉的小賣部。蒂尼科不是第一次這樣退衣服了。扎伊拉的嫂子從土耳其帶來便宜的衣服,扎伊拉把這些衣服還有其他的小東西賣給顧客。
當伊拉克利和萊拉走近食堂時,炸土豆和洋蔥的氣味,夾雜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臭味,撲鼻而來。萊拉抽完最后一口煙,把煙蒂扔在地上,然后,她聽到街上傳來一聲悶響,接著是尖銳的剎車聲,她轉身看去。透過云杉樹,她看到伊拉克利朝大門奔去。塔里爾,一個無論什么天氣都穿著一件舊羊皮夾克的中年男子,瘸著腿走出大門口,他試圖跑起來,但摔倒了。萊拉聽到了哀號。她跑了出去。
一離開院子里的云杉樹蔭,街上的熱浪就朝著萊拉撲來。正午的太陽在那些冒險走出去的人的腳下投下了細長、顫動的陰影。附近停著一輛車,一半車身在路肩上。一個男人走出來,頭暈眼花,搖搖晃晃地匆忙離去,車門還開著。塔里爾和伊拉克利追了上去,萊拉跟在后面,她看見塞爾格被撞到了人行道邊上,一動不動。另一輛車停了下來,車門砰的一聲關上,有人快步走過柏油路。
塞爾格剛才是不是動了一下?人們七嘴八舌。“我當時正開著車……他突然沖到我的面前……”“我是醫生……快叫救護車……”
塔里爾和伊拉克利輕輕地碰了碰塞爾格。“塞爾格!”伊拉克利大喊,“塞利奧冉!”[1]
他們給塞爾格翻身,他渾身是血。“塞利奧冉!”萊拉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一個陌生男子一把將她拽到一邊,他跪在塞爾格身旁,兩根臟兮兮的手指按在塞爾格柔軟的脖子上,眼睛凝視著遠方,一動不動。這個男人很臭,他的襯衫半敞開,露出發紅發脹的肚子,這是喝了太多酒的緣故。萊拉想象他正把匕首架在塞爾格的脖子上,防止塞爾格泄露秘密。塞爾格一動不動。他不害怕匕首,也不害怕擠在周圍的人們。這個男人的秘密與塞爾格無關。扎伊拉跑出她的小賣部,用拳頭狠狠地打著自己的頭。每個人都有問題:“他是誰?”“誰讓這個孩子出去的?”“發生了什么?”
蒂尼科站在學校門口,像往常一樣穿得很漂亮,黑色短裙,亮黑色高跟鞋,綠色的褶邊襯衫。她邁著沉重的雙腿飛快地趕來,一條黑色寶石項鏈在胸前上下擺動。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萊拉聽到一些零散的對話:“救護車……心肺復蘇……”“不知他從哪里冒出來的……我正開車呢,他就沖出來了……”蒂尼科看著塞爾格和柏油路上的血。她的表情失去控制,五官扭成一團。粉色的針織裙掉在路上,皺巴巴的,被別人的腳踩住,沾滿了血。
男人們檢查著塞爾格的情況,其中一個人說他還有呼吸。一陣微風從附近的花園吹來,不知何故讓人群平靜了下來。萊拉聽到有個男人在電話里給救護車司機指路。
人行道上漸漸聚滿了人,仿佛他們一直藏在這條被遺忘了的、曬得酷熱的街道的另一邊,等待著像這樣的事情把他們引誘出來。突然,一個苗條的女人發現扎伊拉暈倒了,她大聲叫人拿水來。扎伊拉跌坐在人行道上,癱軟無力,雙腿直直地朝前展開。體育老師奧拓用肩膀支撐著她的背。一個男人朝旁觀者叫著,讓他們讓出一些空間。他們把塞爾格放在某個人的夾克上。
塔里爾告訴蒂尼科:“我們已經叫了救護車。”
“噢,天啊……”蒂尼科面色蒼白地說道,“他怎么樣了?嚴重嗎?”
“情況非常糟糕。”塔里爾說道,然后走回那些男人中間。
“別擔心,小姐,”一個沒有脖子、面頰通紅的光頭男子平靜地說道,“沒必要驚慌,他們正在照顧他。讓我們往后退一點,給他們一些呼吸的空氣。你要我們先照顧孩子還是她?”他朝著扎伊拉擺了擺頭,此時扎伊拉正在恢復清醒,但仍然像醉漢一樣倒在人行道上。
蒂尼科的臉和脖子都變得通紅,她看起來像是得了麻疹。她向前邁了幾步,彎下腰,迅速地把裙子疊起來,確保手上不會沾上血跡。她注意到萊拉正在看著她,趕緊走了過去。
“拿著這個,”她拉住萊拉的胳膊說道,“小心點!快去我的辦公室,放到我的抽屜里。無論別人問你什么,都不要說話,知道嗎?”
萊拉看了看蒂尼科滿是汗水的臉,然后拿起裙子就跑,好像跑起來就能拯救塞爾格一樣。她穿過院子里的云杉樹林,看見達莉從食堂走出來,身后跟著一大群孩子,他們都在拼命奔跑。達莉就像一位神父,正帶領著一群信眾,直到孩子們從她身邊跑過,她被人群吞沒了。
萊拉走進行政樓。不像宿舍樓里的那些門,蒂尼科辦公室的門上貼著軟包皮革。萊拉打開抽屜,看見一塊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她把染血的裙子塞進去,然后關上抽屜。蒂尼科的桌子上只有一個小小的、薄薄的圣喬治像,靠在筆筒上,還有一本登記冊和一枝插在杯子里的植物。桌子上面蓋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玻璃下面放著一張日歷、一張格里高利·派克的黑白照片以及蒂尼科的兩個兒子的護照照片。
萊拉回到街道上,救護車已經把塞爾格帶走了,只剩下幾個人圍在一起說著話。地區警察畢魯茲站在一邊,他有一雙深陷的悲傷的眼睛和一張對于警察來說過于和氣的臉,他正在和那個汽車司機交談。蒂尼科、達莉、塔里爾和其他幾個當地人也在那里,還有一小群年輕人。其中就有科巴,他住在隔壁的樓房里,他的臉很瘦,鼻子很長,一臉煩躁。他也注意到了萊拉,但他們沒有說話。一些學校的孩子在那里,生平第一次,他們聽從了達莉的命令,因為她在哭泣。他們跟著她穿過馬路,消失在院子里。
鄰居們猜測,塞爾格趁著課間溜出學校去扎伊拉的小賣部買冰激凌,過馬路時沒有看路,這才被車撞了。瓦斯卡聽著淚流滿面的蒂尼科向圍觀的人們訴說。他臉上的微笑已經消失了。
“我們告訴他們不要出來,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們,”蒂尼科說,“但我們人手不夠,我們已經向教育部報告了……達莉怎么可能每秒鐘都看著他們呢?我們需要人手!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的處境,但他們置之不理!也許現在他們終于會派一些人來幫我們了……”
那天晚上,傳來了塞爾格去世的消息。
第二天早上,整個學校異常安靜。課程被取消了。
塞爾格的遺體從醫院運了回來,他們將他放在體育室里。這個房間位于行政樓一樓,窗戶上裝著鐵柵欄,除了幾根固定在墻上的木制健身杠和一些舊的體育器材,房間里什么也沒有。每一個字都像煙霧一樣在體育室里彌漫開來,飄進空蕩蕩的角落。孩子們坐在靠墻的長長的矮凳上,說著唇語,凝視著奧拓的桌子,塞爾格裹著布,躺在那里。
外面,那個司機和另外四個男人站在一起。他的脖子本來就短,因為那巨大的雙下巴而顯得更短了,在他的額頭上,有一條鼓起的血管。他看起來好像一只被孩子用吸管吹大的不幸的蟾蜍,總有一天會過度膨脹,而后爆炸。
附近街區的一小群女人正看著這些男人,試圖找出兇手。其中一個女人發現了他,用一種鋒利的目光盯著他。其他女人也跟著盯了過去,帶著幾分敬意——雖然他撞了塞爾格,但他仍有足夠的正直和勇氣,站在這里接受眾人的審視。
“我聽說這并不是他的錯,”一個女人說,“而且他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家伙。他們本來要用便宜的鋅做棺材,但他要求用木頭!他還在操心墓地的事情。他們原本打算把那個男孩埋在窮人的墓地里,沒有墓碑,什么都沒有。換作是其他人,可能根本不會費工夫去了解他的情況!我的意思是,又不會有警察或者男孩的父母來找他的麻煩。”
學校工作人員手忙腳亂,他們原以為塞爾格的遺體會被直接從醫院運到墓地去。瓦諾和蒂尼科走進體育室。蒂尼科仍然很緊張,不停地將手插進裙子口袋,然后又拿出來打著手勢跟瓦諾說話。她緊張地瞥了一眼奧拓的桌子,好像那上面有一顆滴答作響的定時炸彈,而不是塞爾格的遺體。
萊拉正和年幼的孩子們坐在一起。斯特拉把她那張臟兮兮、驚恐的臉緊貼在萊拉的手臂上,嚅動著嘴唇。
“塞爾格死了嗎?”她睜大了眼睛問。
萊拉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說:“是的,他死了。”伊拉克利、瓦斯卡、格利亞和其他幾個人坐在長凳上,努力想聽清楚瓦諾和蒂尼科在體育室另一頭說了些什么。蒂尼科瞥了孩子們一眼,對瓦諾嘀咕了幾句,便快步離開了體育室。瓦諾叫奧拓帶孩子們出去。
“神父在路上,他到了以后我們就去墓地。”他說著,向門口走去。
瓦諾正焦躁著,一只癟了一半的籃球不知怎么卡在了他的兩腳之間。他想把球踢開,卻差點摔倒。十一歲的雷瓦納忍不住笑了起來。瓦諾生氣地踢開了籃球,怒氣沖沖地瞪了一眼孩子們,離開了。
雅克比神父穿著長長的黑袍來到學校。他留著濃密的黑胡子,眼神深邃堅毅。孩子們問起塞爾格會不會去地獄,會不會遭受惡魔的鞭子、藤條和紅烙鐵的折磨。達莉盡力安撫他們,告訴他們雅克比神父會舉行必要的儀式,將塞爾格的靈魂送往天堂。
神父與蒂尼科和瓦諾一起走遍學校,用神圣的油在每扇大門上畫上十字架,祝福建筑物。孩子們跟在他后面。當他們到達洗漱房時,神父繞著房子走了一圈,賦予它神的恩典,順便拾起了長袍下擺從灌木叢里粘上的芒刺種子,仿佛是在拯救渴望救贖的小小的、毛茸茸的生物。
洗漱房祝圣后,孩子們聚集在院子里受洗。現場一片寂靜,就連最小的孩子也知道這場儀式將拯救他們免于地獄之火。達莉一下子成了在場的所有孩子的教母。她似乎松了一口氣,精神振奮,很高興擔起這份新責任。雅克比神父向孩子們分發木十字架,他們找起細繩來,好把十字架掛在脖子上。
除了零星幾個鄰居,沒有人來看塞爾格的遺體。
一輛裝著小木棺材的車停了下來。學校里更加肅靜。孩子們擠在門口,外面,撞了塞爾格的那個人正在指揮司機。
“這些孩子可能遲鈍,但他們對發生了什么一清二楚,你看見了吧?”維內拉挽著兒子的手臂說。戈德茲四十歲了,仍然單身。他茫然地看了看孩子們,然后抽出自己的手臂,走到了男人們那里。
每個孩子都在那里看著塞爾格被放進棺材里運走。每個孩子都想站在最前面,最后再看他一眼。科巴來了,拿著兩把小小的學生椅,架起塞爾格的棺材,讓他能在自己度過童年的家一般的院子里再待上幾分鐘。達莉刻意壓低的啜泣聲打破了寂靜。塞爾格躺在狹小的棺材里,身著為此時此刻特制的西裝,手臂交叉在胸前,一塊手帕塞在他僵硬的小手中,好像他說不定會想擦去一滴淚水似的。如果塞爾格還活著,雷瓦納肯定會開他的玩笑,說說這身西裝,或者這個不自然的姿勢,但就連雷瓦納現在也保持著沉默。警察拿著一個花環上了大巴。男人們輕輕地將棺材扛到肩上,就好像它根本沒有重量一樣。科巴踢翻兩把椅子,有那么一刻,地上的椅子看起來就像是獻祭的動物,是為了救贖塞爾格的死亡而被宰殺的。
老師們和其他成年人陸續登上大巴。
蒂尼科轉身問萊拉:“你要來嗎?”
伊拉克利緊緊地貼在萊拉的身邊。
“我去,”萊拉回答說,“但小家伙們也想去……”
蒂尼科想了一會兒,然后跟達莉商量。達莉打量了一下孩子們,把一些年幼和行動不便的孩子從隊伍中拉出來,指著剩下的孩子們說:“你們上車吧,但要保持安靜,規矩點。”
孩子們上車了,他們更像是興奮的游客,而非哀傷的悼念者。
在大巴上,萊拉透過后窗向外望去。達莉站在大門口,身邊有一小群孩子:格利亞、斯特拉、巴戈和其他幾個孩子。其中幾個正在哭,緊緊抱住她的腿。大巴緩緩啟動,冒著黑煙,跟在送塞爾格最后一程的小汽車后面。車緩緩行駛,就像被人托舉著前行。
大巴停在阿夫查拉公墓外。陽光火辣辣的。
古爾納拉是實踐課教師,她叮囑萊拉多留意孩子們。他們排成長隊,像蘇聯學校里做行軍操的孩子們一樣前后擺動著胳膊,沿著陡峭的小路往上走。萊拉在想,是只有正常人才能來這里,還是白癡也可以來。
男人們把棺材放在挖好的墓穴旁。神父對著塞爾格的遺體念念有詞。老師們看起來很疲憊。烈日下,墓地被曬得滾燙,塵土飛揚。
公墓旁邊有一條小路,小路的那頭有一棟長條形的九層樓房,右半邊幾乎已經完全坍圮,只剩下外墻,一個黑乎乎的空殼子。萊拉的視線可以穿透整棟樓房。這棟樓乍一看像是廢棄了,但她看到還有人住在另外半邊樓里:陽臺上掛著衣服,一串串洋蔥、大蒜和藏紅花,還有舊的連褲襪,里面裝滿了還沒去殼的榛子。整棟樓似乎正在傾斜,仿佛因承載剩余居民的重量而緩緩沉入地面。
雅克比神父仍在祈禱。掘墓人小心地掀開裹尸布,露出塞爾格的上半身。他就躺在那里,穿著灰色的西裝,雙臂交叉在胸前,眼睛緊閉,臉部變形,皮膚暗淡,布滿了斑點。孩子們凝視著他。
神父完成了禱告。掘墓人停下來,讓人們道別,但古爾納拉只是點了點頭,當裹尸布再次蓋在塞爾格的臉上時,她發出一聲深沉的低吟。
盡管萊拉知道塞爾格已經死了,但她仍期望他會抗議。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即使棺材蓋子蓋上了,即使干燥的土塊嘩啦啦落在棺材蓋上。老師和孩子們開始下坡,把塞爾格跟兩個工人和一個掘墓人留在那里,這些陌生人把他的遺體埋入地下,葬在阿夫查拉的山坡上。
“不要回頭!”古爾納拉大喊著,緊緊抓住一座墳墓的柵欄,以免失足滑倒。
“為什么不行,老師?”伊拉克利問道。
“這是傳統。”她回答著,身體失去控制,搖晃著滑下陡坡。奧拓站在下面,伸出一只強壯的、毛茸茸的手臂讓古爾納拉抓住。
“你們聽到了嗎?不要回頭!”萊拉對著在墓碑之間穿行的孩子們喊道。
“為什么不行,萊拉?”伊拉克利再次問道。
“我不太清楚。”萊拉說著,小跑著下了一個小坡。
“是啊,沒錯。”雷瓦納確認道,“你不能回頭。一旦你把他們埋葬了,你就讓他們安息吧。也不要再哭了。”
大巴司機坐在半塌的樓房投下的陰涼里,靜靜地吸著煙,等待著悼念的人們歸來。
注釋
[1]塞爾格是塞利奧冉的昵稱。——譯注(本書注釋均為譯注,后文不再一一標明)
麻衣神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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