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醫館外傳來一陣嘈雜。

沐英從淺眠中驚醒，顧不得穿鞋，匆匆推開門去。只見醫館門前停著幾輛載滿傷兵的板車，血腥味撲面而來。

這是歸來的第一批傷兵，時隔四天終于回到了濠州城。

“快，把重傷員抬進里間！”趙郎中挽起袖子，指揮著幾個伙計，“輕傷的在外間排好，別擠！”

傷兵們渾身浴血，不少人斜靠在醫館的門板上呻吟，也有少數將士陷入昏迷。

板車上鋪著的草墊已經被鮮血浸透，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沐英連忙上前幫忙。一個胸口中箭的士兵被抬了下來，箭桿斷了一截，傷口周圍已經發黑。那士兵痛得直冒冷汗，嘴唇都咬出了血。

“趙爺爺，這個箭頭拔了怕是止不住血......”沐英不敢貿然行動，只能拿著干凈的帕子擦拭著傷口周圍的血漬。

趙郎中瞥了一眼，眉頭緊鎖：“箭頭沒取出來，已經開始腐爛了。來不及了，準備剜肉吧?！?

沐英心頭一震。這些天他跟在趙郎中身邊學了不少醫術，但這種大手術還是頭一回見。

“沐英，你去煎藥?！壁w郎中吩咐道，“安神止痛的方子。”

沐英連忙應聲，轉身去了藥房整理藥材。坐在小板凳上的沐依依見哥哥進來，連忙問道：“大哥，外面怎么了？”

“傷兵回來了，很多人受傷?！便逵⒑唵握f明情況，一邊翻找藥材，一邊吩咐，“你別出去，好好寫字?！?

沐依依眼睛一轉，趁著沐英不注意，悄悄溜出了藥房。

等沐英察覺后，妹妹已經跑遠了，剛想出去追，卻被沐安攔?。骸按蟾?，我去看著小妹，你忙你的?！?

他點點頭，轉身投入到煎藥的工作中，城里，現在也沒什么人，幾個城門都有將士守著，走不丟。

這四天里，城內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態。郭大帥帶著主力出城迎戰后，城門緊閉，城墻上的守衛加倍，街上巡邏的士兵也多了起來。

百姓們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門，偶爾有人去市集采買，也是行色匆匆。

糧價依然居高不下，不少人已經開始節衣縮食。若不是官府設立了粥棚，恐怕會有更多人餓肚子。

第二天，有斥候回報說郭大帥與元軍在城北三十里處交戰，戰況膠著。

第三天，又有消息傳來，說是元軍有火銃，紅巾軍吃了小虧，但依然頑強抵抗。

直到今天，第一批傷兵終于回到了城中。從他們的傷勢來看，戰況確實十分激烈。

“大哥，藥好了嗎？趙爺爺那快忙不過來了?！便灏驳穆曇舸驍嗔怂乃季w。

“馬上好了，你去跟趙爺爺說一聲，一刻鐘時間就能出鍋?！?

等沐英端著藥鍋出門的時候，外間已經擠滿了傷兵，大多數人身上的傷大多不算重，但也有不少是骨折或者大面積燒傷。

沐安正在幫忙處理那些簡單的外傷，動作麻利得讓人驚訝。

“這孩子倒是學得快，不過就是不會把脈，你三兄妹也是奇了怪了。”趙郎中看了一眼，又轉頭開始忙了起來。

沐英將藥碗放在桌上，卻不見沐依依的身影，不由得心急：“趙爺爺，我妹妹......”

“在里間?！壁w郎中接過藥碗，頭也不回的伸手又搭在了另一個將士的手腕上。

沐英疑惑地看了趙郎中一眼，快步走向里間。推開門，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

沐依依正站在一張床前，小手捧著一個瓷碗，正小心翼翼地給一個頭部受傷的士兵喂水。那士兵已經包扎過了，頭上纏著厚厚的布帶，眼睛也被蒙住。

沐依依一勺一勺地喂著，動作笨拙卻足夠輕柔，時不時還用稚嫩的聲音說著：“大哥哥別怕，喝點水好受些?！?

士兵似乎被這童聲打動，虛弱地點點頭，乖乖張嘴。

沐英站在門口，不忍心打擾。這一刻的沐依依，哪里還有那個在大屯村淘氣搗蛋的模樣，分明就是個小大人。

“這孩子，心思細膩，不怕血腥?！壁w郎中不知何時站在了沐英身后，輕聲說道，“那些大人見了傷兵都退避三舍，她倒是一點不怕。剛才有個傷兵痛得直哭，別人都束手無策，她卻走過去拉著人家的手，那傷兵竟然安靜下來了。”

沐英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沐依依才五歲，本該無憂無慮地玩耍，如今卻要面對這么多血腥和痛苦。

“趙爺爺，那個需要剜肉的......”沐英小聲問道。

趙郎中嘆了口氣：“來不及，傷口太深，毒已經攻心，還沒等拔箭呢，就沒了氣?！?

沐英沉默了，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突然，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沐英連忙出去查看，原來是又一隊傷兵被送來了。

這次的傷勢比第一批更重，幾乎每個人身上都帶著箭傷或者刀傷。

“怎么回事？怎么不一起來？”趙郎中連忙迎上去。

“遇上元軍的火銃了。”一個傷勢較輕的士兵回答道，“那玩意兒厲害，一聲響就有好幾個兄弟倒下?！?

沐英心中一動，元軍的火器確實比紅巾軍先進，不過火銃么，倒是不難。

士兵咬牙切齒，“要不是從咱們濠州逃亡到北邊的流民幫忙，恐怕我們連撤退的機會都沒有?！?

從對話間，沐英拼湊出來了整個戰斗過程，這幾天的戰況非常激烈，元軍攻勢兇猛，但紅巾軍憑借地利，一直堅守著城北的幾個關隘。

雙方僵持了三天，直到元軍搬出火銃，才打破了這個局面。

“不過也不全是壞消息?！蹦鞘勘终f，“元軍內部好像不太和睦。我們抓到一個俘虜，他說元軍里的漢人將領和蒙古將領鬧矛盾，互相扯后腿?！?

趙郎中微微點頭：“這倒是個好消息，行了，別廢話了，重傷的抬到屋里去，輕傷的抗一會……”

沐英若有所思。若元軍內部真的有矛盾，那紅巾軍或許可以利用這一點，挑撥離間。

正想著，又是一陣嘈雜從外面傳來。這次不是傷兵，而是城中的百姓。

他們扛著鋤頭、鐵鍬等農具，在幾個官兵的帶領下朝著城墻方向走去。

“這是做什么？”沐英問道。

“加固城防。”一個路過的士兵靠在門邊道，“就怕元軍后面還有援軍，南下攻城，郭大帥下令所有能動的男丁都去筑墻挖壕。”

沐英心中一緊，只是現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回到醫館，傷兵們已經安頓得差不多了。

沐安正在幫忙換藥，沐依依則在一旁整理醫具?？粗妹檬炀毜膭幼?，沐英不由得感到驚訝。

“這孩子若不是個女娃，我真想把衣缽傳授于她?！壁w郎中笑道，“比你都強，你就占了個識字的便宜了?！?

沐依依聽見了，抬頭沖著哥哥笑了笑：“哥，我想幫忙?！?

那笑容讓沐英的心一下子軟了，蹲下身，抱了抱妹妹：“好，你幫趙爺爺的忙，但要小心，別累著了?！?

忙碌了一天，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傍晚時分，又一批傷兵被送到了醫館。

“大帥一直在外面督戰，不肯回城。”一個傷兵對著另一名傷兵道，“若不是他親自指揮，我們早就頂不住了。”

“可不是么，那元軍人多勢眾，而且火器齊備。”坐在地上的傷兵接腔道，“還好，雖然難打，還是守下來了，也幸虧他們不和。”

這話引起了沐英的注意：“怎么個不和法？”

“聽說元軍的統帥是個蒙古人，叫托雷，打仗兇狠，但不體恤士兵?！蹦莻f道，“手下的漢人將領怨聲載道，有好幾次都沒有按照命令行事，不按命令行事，放在咱紅巾軍，可是要杖刑的?！?

沐英點點頭，心中有了計較。這或許是個突破口。

“對了，這次傷兵中有個元軍的俘虜，據說是個千戶?！眰终f，“大帥命人把他帶回城里審問，說不定能問出些有用的情報?！?

這個消息讓沐英更加振奮。若能從俘虜口中得知元軍的虛實，對守城將大有裨益。

夜幕降臨，醫館的忙碌終于告一段落，三個孩子捧著小碗，咕嚕嚕的喝著粥。

“哥，我今天幫了好多忙?！便逡酪琅d奮地說，“我給傷兵們喂水，還幫趙爺爺遞藥碗呢，我還偷偷把了脈，那些大哥哥都沒啥危險?！?

沐英摸摸妹妹的頭：“做得好，不過別太累著自己?！?

“我不累?！便逡酪罁u搖頭，“那些大哥哥們疼得那么厲害，我看著心里也疼。有個大哥哥還夸我乖呢，要不是這些大哥哥，咱們還在逃難呢?！?

沐英看著妹妹堅定的小臉，不由得感到欣慰。

“大哥，元軍真的會攻城嗎？”沐安突然問道。

沐英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就看北方怎么打了，若是大帥兵敗，元軍一定會攻城?！?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們真的攻進來了......”沐安眼中閃過一絲怯懦。

“又不是沒死過，怕啥？”沐英堅定道，“你忘了我跟你說的？大不了拼命就是了，這一路上，差點餓死，差點被狗咬死，如今有了這么個家園，反而怕了？”

沐安臉上的驚恐漸漸平息，沐英知道，這孩子心里還藏著大槐村被屠的陰影，時常會在夢中驚醒，滿頭大汗。

入夜后，沐英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今天看到的那些傷兵，那些痛苦的呻吟和猙獰的傷口，都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更讓他擔憂的是，元軍若真的攻城，城中百姓將面臨怎樣的危險？

正思索間，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沐英翻身起床，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恰好聽到趙郎中正在和一個士兵說話。

“大帥要見那個叫沐英的孩子?！笔勘f道，“說是有要事相商。”

“大帥召見？那只是個孩子啊……”趙郎中皺眉：“何況現在這么晚了?！?

“大帥剛回城，說是等不及天亮?！笔勘忉尩?。

沐英推門而出：“趙爺爺，我這就去?！?

“沐英！”趙郎中大喝一聲，看著面前這孩童堅毅的眼神，無奈的嘆了口氣：“去吧，但別耽擱太久，明天還有不少傷兵要處理?！?

沐英點點頭，跟著士兵離開了醫館。夜色中的濠州城靜悄悄的，只有巡邏的士兵在街上來回走動。

中軍大帳就設在城中心的廣場上。

沐英到達時，帳內已經聚集了不少將領。郭大帥坐在主位上，臉色陰沉，身上的鎧甲還帶著血跡。

“你就是那沐英？”郭大帥看見沐英，示意他上前。

沐英行禮：“大帥召喚，有何吩咐？”

郭大帥直接了當：“聽說你對醫術頗有研究？”

沐英一愣：“只是跟趙爺爺學了些皮毛。”

“不瞞你說?！惫髱涋D頭看了一圈營帳中的將領，緩緩開口，“如今濠州城，只有趙芪一個郎中，年歲還大了，不便出行，本帥聽說你學了好些時日，還識字，希望你能跟著出征。”

沐英一愣，隨即大喜，緊接著又搖了搖頭：“還請大帥恕罪，我不過學了皮毛，能救治將士自然是好事，不過若是耽誤了治療時機，我恐怕內心難安，何況我不過一個孩童，怕是有心無力?！?

“無妨，我郭子興倒要考教考教你。”郭子興掀開鎧甲，露出右臂上的傷口，“我中了元軍的火銃，傷口一直在流膿，你看看，能治么？？”

沐英仔細檢查了傷口，確實很嚴重，肉已經爛了一大塊，不過還好，沒有傷到骨頭，不過是些皮外傷。

“大帥，這傷確實重?！便逵⑺妓髌蹋澳绿勖?？”

“硬挨了一火銃我都沒吭聲，你個毛小子問我怕疼么？”說完，郭子興哈哈大笑了起來，營帳將領們也跟著大笑。

“那就請您忍一忍，有匕首么？”沐英剛說完，站在郭子興身后的親衛就遞上來了一把匕首。

沐英接過匕首，在油燈的火苗上燒了一會，順勢擦了擦上面的碳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長出一口氣。

“我要下刀了，大帥準備好，疼就喊出來，喊出來就不疼了。”

“我能喊？我可是……啊……彼其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