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夕陽被烏云吞沒，天地間彌漫著一股死寂。

沐英拉著妹妹的手，在荒野中跌跌撞撞地前行。

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攥著五臟六腑，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風(fēng)里裹挾著腐臭，遠(yuǎn)處傳來野狗的撕咬聲。

他不敢去想那些橫陳在路邊的到底是人是獸，只是機(jī)械地往前走。

“哥，我渴......”沐依依的聲音細(xì)若游絲，干裂的嘴唇上全是血痂。

逃出來的時候，小姑娘受了驚，發(fā)起了高燒，路邊到處都是水坑，可是這水，沐英不敢給妹妹喝。

蹲下身，把妹妹背在背上，小姑娘的身子輕得像片樹葉，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肋骨硌在背上，觸感讓他心如刀絞。

路過一處枯井，沐英停下腳步。井底漂浮著幾具浮腫的尸體，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強(qiáng)忍著胃里的翻騰，扶著妹妹躲到一旁的草叢里，想了想，開始閉目養(yǎng)神。

一直到破曉時分，草地上難得出現(xiàn)一絲露水，沐英連忙用衣角收集著露水，擦在妹妹頭上。

忙活了半個時辰，沐依依的燒退了一些，從懷里掏出最后一個野果，那是昨天趕路的時候在路邊撿到的，還沒熟透。

“依依，張嘴。”他小心翼翼地把野果掰開，擦去上面的泥土。

“哥，你吃......”沐依依虛弱地推開他的手。

“我不餓。”沐英強(qiáng)忍著胃里的絞痛，把野果塞進(jìn)妹妹嘴里，“你要快點好起來，不然娘該擔(dān)心了。”

沐依依眼里噙著淚，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著。

她不知道，就在昨晚，沐英已經(jīng)把路邊的草根全部吃光了，那些草根又苦又澀，卻是唯一能果腹的東西。

“哥……”沐依依欲言又止。

“怎么了？”沐英疑惑的看了過去。

“這些天，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如果有一天，哥你實在餓的不行了……”沐依依擦了擦眼角的淚滴，擼起袖子，笑的天真爛漫，“我還是有點肉的。”

“傻丫頭……”沐依依笑著搖了搖頭，站起身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以后別說這話了……”

沿途遇到的難民越來越多。有的像行尸走肉般機(jī)械地往前走，有的瘋了似的又哭又笑。

更多的是倒在路邊的尸體，有的還留著溫度，有的已經(jīng)僵硬。

每經(jīng)過這些尸體時，總能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靠近，手里握著鋒利的木棍。

那目光，充滿了絕望與瘋狂。

一個黃昏，遇到一對母子，那女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卻還在用最后的力氣喂女兒吃東西。

走近一看，那根本不是什么食物，而是女人自己的手指。

“快走！”沐英捂住妹妹的眼睛，拉著她跌跌撞撞地跑開。

身后傳來女人凄厲的笑聲：“娘的心肝兒，娘的心肝兒......”

“哥，我不怕。”跑出老遠(yuǎn)，沐依依搖了搖頭，“我可不是三歲的孩子了！”

“是是是……”沐英笑出聲：“你是五歲的大人了！”

這樣行走了七天，也不知走到哪了，不過流民越來越多，從交談中，濠州應(yīng)該也沒多遠(yuǎn)了。

傍晚時分，深山老林的一片荒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座破廟。

廟門早已腐朽，只剩半扇門板斜掛在門框上，泥胎佛像東倒西歪，慈悲的面容上布滿了蛛網(wǎng)。

沐英把妹妹安頓在角落里，自己則去找些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幸運的是，廟后還有幾株野菜，雖然老了些，但煮熟了還能吃。

更讓他驚喜的是，在一堆枯枝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破損的陶罐，陶罐雖有裂縫，但經(jīng)過簡單修補(bǔ)后還能用。

又轉(zhuǎn)了一圈，廟后竟然有個水井，三年的大旱都還沒干涸，這幾日的大雨，又補(bǔ)充了不少。

沐英探頭看了半天，這井里的水，不算渾濁，頓時松了一口氣。

頓時來了興致，用破布條把裂縫纏住，又拆了門板，用兩塊干燥的木頭不停摩擦，接近一個時辰，終于生出一點火星。

火勢大了些，把野菜和樹皮放進(jìn)罐里煮，一股淡淡的香氣飄了出來。

這是他們自那天在大屯村分粥之后，第一次聞到熱食的味道。

像是幸運之神眷顧一般，一條拖著傷腿的野狗，闖了進(jìn)來，正好撞在沐英腳下。

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那野狗就朝著陶罐跑了過去，作勢要喝。

沐英雙眼放光，沒有多想，一個翻身壓在了野狗的身上。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野狗的力氣。

‘嗷嗚！’

野狗吃痛，扭頭就是一口咬住了沐英的胳膊。

“你大爺?shù)模　迸e起小沙包大的拳頭，他一拳砸了下去。

野狗似乎感受到了危險，轉(zhuǎn)身就要逃，卻被沐英一把按住。

“別跑！”沐英大喝一聲，撲了上去，一把掐住野狗的脖子。

野狗猛地掙脫，又一口咬在沐英的手臂上。

尖銳的獠牙刺穿皮肉，鮮血順著手臂流淌。

沐英悶哼一聲，死死的拖著狗腿，好不容易碰到了這送上門的肉，無論如何也不能放跑。

野狗急了，越咬越狠，沐英的臉色漸漸發(fā)白，想也不想，張開嘴，一口咬在了狗屁股上。

“放開我哥！”沐依依掙扎著從角落爬起來，抓起地上的石頭，朝著野狗砸去。

她力氣不大，石頭砸在野狗身上，幾乎不痛不癢。

可就是這一下，讓野狗松開了沐英的手臂，轉(zhuǎn)而朝著沐依依撲過去，順勢一撓，破了個口子。

沐英眼睛一紅，知道以妹妹現(xiàn)在的情況，絕對經(jīng)不起野狗一口。

顧不得手臂的傷，一把拉住野狗的尾巴，順勢一扯，雙手抱住狗腰。

野狗被這一扯，重心不穩(wěn)，但依然兇猛地要撲向沐依依。

沐英抱住不放，任憑野狗如何掙扎，就是不松手。

野狗急了，回頭就要咬他的脖子，誰知沐英動作更快一分，先一口咬在了狗脖子處。

沐依依見狀，撿起地上哥哥掉落的木棍，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野狗的后腦砸去。

砰！

‘嗷嗚……’野狗應(yīng)聲倒地，但還在掙扎。

沐依依又是一棍子，直接砸在野狗的脖子上，只是這破木棍子也不是多結(jié)實，這一下，斷成了兩節(jié)，崩了沐英一臉?biāo)槟驹印?

這一下也用盡了她最后的力氣，手中的半截木棍脫手而出，整個人也跟著倒在地上。

沐英手忙腳亂的爬了幾步，撿起地上的半截木棍，一發(fā)狠，沖著身下還在掙扎的野狗扎了下去。

不到盞茶的功夫，野狗抽搐了幾下，終于不動了。

沐英連忙爬過去扶起妹妹。沐依依的身子滾燙，額頭上的汗珠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依依，你......”沐英心疼地摸著妹妹的額頭。

“大哥......”沐依依虛弱地笑了笑，“我就是怕你死了，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一個大哥了......”

沐英眼眶一熱，把妹妹緊緊抱在懷里，咬著牙道：“我不會死，我答應(yīng)過爹娘，一定要帶你活下去。”

夜色漸深，破廟里飄出陣陣肉香。

一刻鐘后，沐依依雙眼都快冒綠光了。

“大哥，好了么？”

“再等等，多煮一會。”

“大哥，好了么？”

“好了，但是，等著涼點再吃，別燙著了！”

“大哥……”

“好了好了，吃吧！”

沐依依伸手直接撈了一塊肉出來，吃得太急，被骨頭刺破了嘴角，鮮血和眼淚混在一起。

沐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卻也只能任由妹妹狼吞虎咽。

“慢慢吃，別急，別撐壞了……”

正當(dāng)品嘗著這難得的熱湯時，一個黑影闖了進(jìn)來。是個比沐依依還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手里握著一根木棍，眼底布滿血絲。

“好香……”男孩跌跌撞撞的走了進(jìn)來，到了近前才發(fā)現(xiàn)廟里還有兩個人，頓時清醒了過來，低頭一看，滿地的血跡，撒腿就跑。

“喂……等等……”

沐英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男孩的衣角。

“別吃我，別吃我，我這就走……告辭。”男孩掙扎著，胡亂揮舞著手中的木棍。

一轉(zhuǎn)身，木棍尖銳的頭劃破了沐英的衣袖，在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只一瞬，他突然暴起，抓住男孩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扭。

男孩吃痛，棍子掉在地上，眼底滿是驚恐。

“你不跑我就不吃你。”沐英強(qiáng)忍著身上的疼，從男孩衣角處找了個塊還算干凈的布，用力一扯，撕了一條下來。

“你叫啥？自己一個人么？”一邊包扎著傷口，沐英一邊問著。

“別吃我……別吃我……”

“問你啥你就說啥，別廢話，不然一會就吃了你。”忍著疼，沐英強(qiáng)行站起身，走到男孩面前，手握木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男孩被唬住，眼淚頓時涌了出來，顫顫巍巍道：“我叫二狗子，沒家人了，自己跑出來的。”

“哭什么！老老實實回答，姓什么？名什么？家住哪？還有幾口人？！”沐英皺著眉，面色一沉，呵斥道。

“姓方，方二狗，大槐村的人，全村人都被馬賊殺了，逃出來的叔叔伯伯們都不知道去哪了。”男孩忍著淚，轉(zhuǎn)頭看了看破廟門，想跑，但是又不敢跑。

沐英點了點頭，蹲下身，又從方二狗身上扯了一塊破布條，纏在自己被狗撓傷的小腿上。

“坐火邊去，自己盛湯，別吃完了，明早上我和我妹還要吃。”

“啊？”方二狗愣了一瞬，隨即反應(yīng)了過來，連忙爬到火堆邊上，激動地整個人都在顫抖，“我，我真能吃么？”

“不吃就出去，這么多話。”沐英皺著眉，杵著木棍走到沐依依身邊，又轉(zhuǎn)頭看向方二狗：“二狗子，再給我扯塊布。”

方二狗也不遲疑，掀開自己的破布衣裳，伸手掏了掏，掏出一塊肚兜，朝著沐英扔了過去：“那大哥，我真吃了啊，你不能反悔！”

沐英懶得搭理他，接過肚兜，聞了聞，都餿了。

走到井邊上，搓了幾下，又用破木桶打了半桶水開始洗，直到聞不到異味之后，才走回廟里，輕輕給沐依依擦拭著額頭。

看著沐依依熟睡的樣子，沐英抱著她到了廟后院的廂房里，方二狗連忙跟了上來。

“大哥，以后你就是我親大哥了，你讓我往東我不往西，你讓我打狗我不抓雞。”

“吃飽了你還不走？”沐英皺了皺眉。

“我哪也不去，我以后就跟著大哥了！”方二狗想了想，突然一下跪在了地上：“大哥，你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

“打住！”沐英一揮手：“愿跟著你就跟著吧，自己找個地方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