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平風物:農具系列小說展覽(李銳作品)
- 李銳
- 2700字
- 2025-03-05 17:03:59
前言 農具的教育
“太平風物”這書名是我從《王禎農書》里得來的。七百年前,那個叫王禎的人看見一種農具被人使用,看見一派宜人的田園風光,和平,豐足,恬靜,而又久遠。這景物深深地打動了他,于是,他發出由衷的贊美:“每見摹為圖畫,詠為歌詩,實古今太平之風物也。”七百年后,我的農具系列小說,也是出于一種深深的打動,出于一種對知識和歷史的震撼,也更是出于對眼前真實情景的震撼。當然,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風景,就好像從綠洲來到荒漠,就好像看到一通被磨光了字跡的殘碑,赤裸裸的田園沒有半點詩意可言。隔了七百年的歲月,我把“太平風物”和“農具系列小說”裝置在一起,陳列在這間紙上的農具展覽館里,正所謂感慨萬端一言難盡。我希冀著把自己的震撼和一言難盡的感慨傳達給可能的讀者們。之所以把小說稱為“展覽”,是因為這本書不只需要讀,更首先需要看。我必須事先聲明,廉價的道德感動,和對殘酷現實虛假的詩意置換,不是本次展覽的目的。
二十世紀的“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在呂梁山的邸家河村插隊落戶做過六年農民。那時候,公家發給每個知青五百八十塊錢安置費,村里就用這筆錢給我們蓋了知青宿舍,還給每個人配置了一套干活用的農具,镢、鍬、鋤、鐮、斧、扁擔、筐,包括收割時捆莊稼用的麻繩,冬天裝糧食用的口袋,樣樣俱全。于是,六年的時間里就和這些農具朝夕相伴。用的時間一長,體會也就入微起來,镢把的粗細,鋤鉤弧度的大小,鍬把的長短,扁擔的厚薄,都和每個人的身體相對應、相磨合。漸漸地,就明白了什么樣的農具才會得心應手,對使順手的農具也就分外地愛惜。
初到一地,除了未曾見過的山川風物之外,首先遇到的就是方言,比如邸家河人把山上的樹不叫樹,叫“缽兒”,把一種專門用來收割玉米和灌木枝的鐮刀叫作“苦鐮”,駕上毛驢磨米面不叫推磨,叫“推喂子”,如此等等。我們這些“北京來的學生娃”鬧不大清楚這些稱呼的來歷,也想不出來和“苦鐮”“喂子”等相對應的文字到底是哪一個,于是,就隨便拉來一個發音相似的字瞎湊合,還想當然地把這一切弄不懂的發音統統歸結為是方言,歸結為是窮鄉僻壤的落后和固執。那時候,并沒有想到這一切會變成日后的小說素材,會引發出一場對“知識”和“歷史”的震撼。
一九八七年夏天,在《厚土》系列的創作期間,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舊書攤上買到一本叫作《中國古代農機具》的小冊子,一百二十個頁碼的小開本,定價人民幣八角錢。隨后,就帶了這本書去我插隊的邸家河村住了幾天。那時候,我雖然在城里已經工作多年,但還是每年都回邸家河。正好是收麥子的季節,就在勞動之余看了這本書。大大出乎我的預料,這本不起眼的小冊子對于農具歷史的講述,看得我驚心動魄。所有農民們使用的農具,都有長得叫人難以置信的歷史,都有極其豐富的發展經歷。尤其是一些被農民用方言稱呼的農具,原來被我一直認為是字典里根本就沒有的字,被我認為是鄉下人固執、封閉的語言偏好的所謂方言,竟然卻和兩三千年前的歷史完全重合,和古音古字一模一樣。就是在這本小冊子里我看到了“公輸班作碨”這樣的記錄。公輸班是春秋時期的魯國人,復姓公輸,名般,因為般、班同音,又因為是魯國人,所以被后人稱為魯班。魯班生于周敬王十三年(公元前五〇七年),卒于周貞定王二十五年(公元前四四四年),是中國歷史上所有古代工匠的祖師爺。魯國是公元前十一世紀被周朝天子分封的諸侯國,一直到公元前二五六年被楚國所滅。“磨”這種稱謂,只是漢代以后才流行起來的,在此之前的漫長歷史中它一直被人稱作“碨”,邸家河的方言竟然跨越兩千五百年的歷史,直續“春秋”。那一刻,我真是如雷轟頂,目瞪口呆。和歷史心領神會的遭遇就在那一瞬間發生。悲愴和遐想久久難平。從那時起,我就覺得自己也許應當寫一本關于農具的小說,應當有這樣一場和祖先的對話。后來,又因此而引出對《王禎農書》的細讀。
十八年前那場知識和歷史的震撼讓我明白,幾千年來,被農民們世世代代拿在手上的農具,就是他們的手和腳,就是他們的肩和腿,就是從他們心里日復一日生長出來的智慧,干脆說,那些所有的農具根本就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就是人和自然相互剝奪又相互贈予的果實。我們所說的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其實是一部農業文明史,是被農民手上的工具一锨一镢刨出來的。可人們對歷史和知識的記憶,往往只是對于正統典籍的記憶,沒有人在乎也很少有人注意養活了歷史和知識的工具。人人都贊嘆故宮的金碧輝煌,可有誰會在意建造出了金碧輝煌的都是些怎樣的工具?
有想法,有感觸,還不能寫小說。我當時還在寫《厚土》,《厚土》的歷史背景大都放在“文革”之中。一晃十八年。十八年來,中國大陸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農村、農民、鄉土、農具等千年不變的事物,正在所謂現代化、全球化的沖擊下支離破碎、面目全非。億萬農民離開土地擁向城市的景象,只能用驚天動地、驚世駭俗來形容。即便偏僻如大山深處的邸家河,也在煤礦的開發當中改地換天。所謂歷史的詩意,田園的風光,早已經淹沒在現實的血污、掙扎和冷酷當中。盡管在呂梁山偏遠的鄉村里,這些古老的農具還在被人們使用著,但人與農具的歷史關系早已蕩然無存,衣不蔽體的田園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從容和安靜。所謂歷史的詩意,早已淪落成為謊言和自欺。當初,因為當過六年的“勞動人民”,因為親眼看到了什么叫世世代代的勞動,我深知,無論是以田園的名義,還是以革命的名義,把億萬人世世代代綁在土地上是這個世界最不人道、最為殘忍的一件事。一轉眼,我卻又在通往“進步”天堂的臺階上看見遍地的血淚和掙扎,聽見田園們赤裸裸的哭聲。真正是一言難盡。真正是情何以堪。
因為已經寫過《厚土》,我明白,自己不能再以《厚土》的方式重歸“厚土”。多年來在文體和語言上的思考,多年來對于語言自覺的實踐,多年來對于建立現代漢語主體性的追求,多年來對于知識等級的拒絕信任,對于道德化和詩意化的深刻懷疑,等等,等等,這一切導致了“農具系列小說”現在的模樣——圖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話,史料和虛構,歷史的詩意和現實的困境,都被我拼貼在一起,也算是一種我發明的超文體拼貼吧。現在,我把這些拼貼的結果,放在這本書里,放在這間紙上的展覽館里,權且當作對于“公輸班作碨”的一種接續,權且當作對于“太平之風物”的一種當下的回答。
我曾為自己的文學追求定下一個苛刻的指標:“用方塊字深刻地表達自己。”在這里,對于方塊字的“用”的突破,和對“表達”的突破,都是對作者嚴峻的考驗。我能從自己文明歷史的最深處找到文學的源頭活水嗎?我能在毀滅和新生、悲愴和歡欣中,找到文學的綠意嗎?我能在全球化的滔天巨浪里用方塊字立定腳跟嗎?這既是我的追求,也是我的困境。
二〇〇六年一月九日寫
二十二日改定于草莽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