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群體智慧在飛機著陸的關鍵時刻似乎成了不利條件,這時可沒空均衡眾意。當五千名與會者開始為著陸降低高度時,安靜的大廳暴發出高聲呼喝和急迫的口令。會堂仿佛變成了危難關頭的駕駛員座艙。“綠,綠,綠!”一小部分人大聲喊道。“紅色再多點!”一會兒,另一大群人又喊道?!凹t色,紅色,紅——色!”飛機令人暈眩地向左傾斜。顯然,它將錯過跑道,機翼先著地了。飛行模擬器不像“乒乓”游戲,它從液壓桿動作到機身反應,從輕推副翼桿到機身側轉,設定了一段時間的延遲反饋。這些隱藏起來的信號擾亂了群體的思維。受矯枉過正的影響,機身陷入俯仰震蕩。飛機東扭西歪。但是,眾人不知怎么又中斷了著陸程序,理智地拉起機頭復飛。他們將飛機轉向,重新試著著陸。
他們是如何掉轉方向的?沒有人決定飛機左轉還是右轉,甚至轉不轉都沒人能決定,沒人作主。然而,仿佛是萬眾一心,飛機側轉并離場。再次試圖著陸,再次搖擺不定。這次沒經過溝通,眾人又像群鳥乍起,再次拉起飛機。飛機在上升過程中稍稍搖擺了一下,然后又側滾了一點。在這不可思議的時刻,五千人同時有了同樣堅定的想法:“不知道能否翻轉360度?”
眾人沒說一句話,繼續翻轉飛機。這下沒有回頭路了。隨著地平線令人眼花繚亂的上下翻轉,五千名外行飛行員在第一次單飛中讓飛機打了個滾。那動作真是非常優美。他們起立為自己長時間鼓掌喝彩。
參與者做到了鳥兒做的事:他們成功地結成了一群。不過,他們的結群行為是自覺的。當合作形成“5”字或操縱飛機的時候,他們是對自己的總體概貌做出反應。而飛行途中的一只鳥對自己的鳥群形態并沒有全局概念。結隊飛行的鳥兒對鳥群的飛行姿態和聚合是視而不見的?!叭簯B”正是從這樣一群完全罔顧其群體形狀、大小或隊列的生物中涌現出來的。
拂曉時分,在雜草縱生的密歇根湖上,上萬只野鴨躁動不安。在清晨柔和的淡紅色光輝映照下,野鴨們吱吱嘎嘎地叫著,抖動著自己的翅膀,將頭插進水里尋找早餐。它們散布在各處。突然,受到某種人類感覺不到的信號的提示,一千只鴨子如一個整體似的騰空而起。它們轟然飛上天空,隨之帶動湖面上另外千來只野鴨一起騰飛,仿佛它們就是一個躺著的巨人,現在翻身坐起了。這頭令人震驚的巨獸在空中盤旋著,轉向東方的太陽,眨眼間又急轉,前隊變為后隊。不一會兒,仿佛受到某種單一想法的控制,整群野鴨轉向西方,飛走了。十七世紀的一位無名詩人寫道:“……成千上萬條魚如一頭巨獸游動,破浪前進。它們如同一個整體,似乎受到不可抗拒的共同命運的約束。這種一致從何而來?”
一個鳥群并不是一只碩大的鳥??茖W報道記者詹姆斯·格雷克寫道:“單只鳥或一條魚的運動,無論怎樣流暢,都不能帶給我們像玉米地上空滿天打旋的燕八哥或百萬鯫魚魚貫而行的密集隊列所帶來的震撼?!B群疾轉逃離掠食者的)高速電影顯示出,轉向的動作以波狀傳感的方式,以大約七十分之一秒的速度從一只鳥傳到另一只鳥。比單只鳥的反應要快得多?!兵B群遠非鳥的簡單聚合。
在《蝙蝠俠歸來》中有一個場景,一大群黑色大蝙蝠一窩蜂地穿越水淹的隧道涌向紐約市中心。這些蝙蝠是由電腦制作的。動畫繪制者先制作一只蝙蝠,并賦予它一定的空間以使之能自動地扇動翅膀;然后再復制出幾十個蝙蝠,直至成群。之后,讓每只蝙蝠獨自在屏幕上四處飛動,但要遵循算法中植入的幾條簡單規則:不要撞上其他的蝙蝠,跟上自己旁邊的蝙蝠,離隊不要太遠。當這些“算法蝙蝠”在屏幕上運行起來時,就如同真的蝙蝠一樣成群結隊而行了。
群體規律是由克雷格·雷諾茲發現的。他是在圖像硬件制造商Symbolics 工作的計算機科學家。他有一個簡單的方程,通過對其中各種作用力的調整——多一點聚力,少一點延遲——雷諾德能使群體的動作形態像活生生的蝙蝠群、麻雀群或魚群。甚至在《蝙蝠俠歸來》中的行進中的企鵝群也是根據雷諾茲的運算法則聚合的。像蝙蝠一樣,先一古腦地復制很多計算機建模的三維企鵝,然后把它們釋放到一個朝向特定方向的場景中。當它們行進在積雪的街道上,就輕易地出現了推推搡搡擁擠的樣子,不受任何人控制。
雷諾茲的簡單算法所生成的群體是如此真實,以致于當生物學家們回顧了自己所拍攝的高速電影后,他們斷定,真實的鳥類和魚類的群體行為必然源自于一套相似的簡單規則。群體曾被看作是生命體的決定性象征,某些壯觀的隊列只有生命體才能實現。如今根據雷諾茲的算法,群體被看作是一種自適應的技巧,適用于任何分布式的活系統,無論是有機的還是人造的。
2.3非勻質的看不見的手
螞蟻研究的先驅者惠勒率先使用“超級有機體”來稱呼昆蟲群體的繁忙協作,以便清楚地和“有機體”所代表的含義區分開來。惠勒受到世紀之交(1900年左右)的哲學潮流影響。該潮流主張通過觀察組成部分的個體行為去理解其上層的整體模式。當時的科學發展正一頭扎入對物理學、生物學、以及所有自然科學的微觀細節的研究之中。這種一窩蜂上的將整體還原為其組成部分的研究方式,在當時被看作是能夠理解整體規律的最實際做法,而且將會持續整個世紀(指21世紀),至今仍是科學探索的主要模式?;堇蘸退耐聜兪沁@種還原觀點的主要擁護者,并身體力行,寫就了五十篇關于神秘的螞蟻行為的專題論文。但在同一時刻,惠勒還從超越了螞蟻群體固有特征的超級有機體中看到了“涌現的特征”。惠勒認為,集群所形成的超級有機體,是從大量聚集的普通昆蟲有機體中“涌現”出來的。他指出,這種涌現是一種科學,一種技術的、理性的解釋,而不是什么神秘主義或煉金術。
惠勒認為,這種涌現的觀念為調和“將之分解為部分”和“將之視為一個整體”兩種不同的方法提供了一條途徑。當整體行為從各部分的有限行為里有規律地涌現時,身體與心智、整體與部分的二元性就真正煙消云散了。不過當時,人們并不清楚這種超越原有的屬性是如何從底層涌現出來的?,F在也依然如此。
惠勒團隊清楚的是:涌現是一種非常普遍的自然現象。與之相對應的是日??梢姷钠胀ㄒ蚬P系,就是那種A引發B,B引發C,或者2+2=4這樣的因果關系?;瘜W家援引普通的因果關系來解釋實驗觀察到的硫原子和鐵原子化合為硫化鐵分子的現象。而按照當時的哲學家C·勞埃德·摩根的說法,涌現這個概念表現的是一種不同類型的因果關系。在這里,2+2并不等于4,甚至不可能意外地等于5。在涌現的邏輯里,2+2=蘋果?!坝楷F——盡管看上去多少都有點躍進(跳躍)——的最佳詮釋是它是事件發展過程中方向上的質變,是關鍵的轉折點?!边@是摩根1923年的著作《涌現式的進化》中的一段話。那是一本非常有膽識的書,書中接著引用了布朗寧的一段詩,這段詩佐證了音樂是如何從和弦中涌現出來的:
而我不知道,除此(音樂)之外,人類還能擁有什么更好的天賦。因為從三個音階(三和弦)中他所構造出的,不是第四個音階,而是星辰。
我們可以聲稱,是大腦的復雜性使我們能夠從音符中精煉出音樂——顯然,木頭疙瘩是不可能聽懂巴赫的。當聆聽巴赫時,充溢我們身心的所有“巴赫的氣息”,就是一幅富有詩意的圖景,恰如其分地展現出富有含義的模式是如何從音符以及其他信息中涌現出來的。
一只小蜜蜂的機體所代表的模式,只適用于其十分之一克重的更細小的翅室、組織和殼質。而一個蜂巢的機體,則將工蜂、雄蜂、以及花粉和蜂窩組成了一個統一的整體。一個重達五十磅的蜂巢機構,是從蜜蜂的個體部分涌現出來的。蜂巢擁有大量其任何組成部分所沒有的東西。一個斑點大的蜜蜂大腦,只有6天的記憶,而作為整體的蜂巢所擁有的記憶時間是3個月,是一只蜜蜂平均壽命的兩倍。
螞蟻也擁有一種蜂群思維。從一個定居點搬到另一個定居點的蟻群,會展示出應急控制下的“卡夫卡式噩夢”效應。你會看到,當一群螞蟻用嘴拖著卵、幼蟲和蛹拔營西去的時候,另一群熱忱的工蟻卻在以同樣的速度拖著那些家當掉頭東行。而與此同時,還有一些螞蟻,也許是意識到了信號的混亂和沖突,正空著手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的亂跑。簡直是典型的辦公室場面。不過,盡管如此,整個蟻群還是成功地轉移了。在沒有上級作出任何明確決策的情況下,蟻群選定一個新的地點,發出信號讓工蟻開始建巢,然后就開始進行自我管理。
“蜂群思維”的神奇在于,沒有一只蜜蜂在控制它,但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一只從大量愚鈍的成員中涌現出來的手,控制著整個群體。它的神奇還在于,量變引起質變。要想從單個蟲子的機體過渡到集群機體,只需要增加蟲子的數量,使大量的蟲子聚集在一起,使它們能夠相互交流。等到某一階段,當復雜度達到某一程度時,“集群”就會從“蟲子”中涌現出來。蟲子的固有屬性就蘊涵了集群,蘊涵了這種神奇。我們在蜂箱中發現的一切,都潛藏在蜜蜂的個體之中。不過,你盡管可以用回旋加速器和X光機來探查一只蜜蜂,但是永遠也不能從中找出蜂巢的特性。
這里有一個關于活系統的普遍規律:低層級的存在無法推斷出高層級的復雜性。不管是計算機還是大腦,也不管是哪一種方法——數學、物理或哲學——如果不實際地運行它,就無法揭示融于個體部分的涌現模式。只有實際存在的蜂群才能揭示單個蜜蜂體內是否融合著蜂群特性。理論家們是這樣說的:要想洞悉一個系統所蘊藏的涌現結構,最快捷、最直接也是唯一可靠的方法就是運行它。要想真正“表述”一個復雜的非線性方程,以揭示其實際行為,是沒有捷徑可走的。因為它有太多的行為被隱藏起來了。
這就使我們更想知道,蜜蜂體內還裹藏著什么別的東西是我們還沒見過的?或者,蜂巢內部還裹藏著什么,因為沒有足夠的蜂巢同時展示,所以還沒有顯露出來?就此而言,又有什么潛藏在人類個體中沒有涌現出來,除非所有的人都通過人際交流或政治管理聯系起來?在這種類似于蜂巢的仿生超級思維中,一定醞釀著某種最出人意料的東西。
2.4認知行為的分散記憶
任何思維都會醞釀出令人費解的觀念。
因為人體就是一個由術有專攻的器官們組成的集合體——心臟負責泵送,腎臟負責清掃——所以,當發現思維也將認知行為委派給大腦不同區域時,人們并沒有感到過分驚訝。
十八世紀晚期,內科醫生們注意到,剛去世的病人在臨死之前其受損的大腦區域和明顯喪失的心智能力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這種關聯已經超出了學術意義:神智錯亂在本源上是屬于生物學的范疇嗎?1873年,在倫敦西賴丁精神病院〔西賴丁精神病院:West Riding Lunatic Asylum〕,一位對此心存懷疑的年輕內科醫生用外科手術的方式取出兩只活猴的一小部分大腦組織。其中一例造成猴子右側肢體癱瘓,另一例造成猴子耳聾。而在其他所有方面,兩只猴子都是正常的。該實驗表明:大腦一定是經過劃分的,即使部分失靈,整體也不會遭遇滅頂之災。
如果大腦按部門劃分,那么記憶在哪一科室儲存?復雜的大腦以何種方式分攤工作?答案出乎意料。
1888年,一位曾經談吐流利、記憶靈敏的男人,慌恐不安地出現在朗道爾特博士的辦公室,因為他說不出字母表里任何字母的名字了。在聽寫一條消息的時候,這位困惑的男人寫得只字不差。然而,他卻怎么也讀不出所寫的內容。即使寫錯了,也找不出錯的地方。朗道爾特博士記錄道:“請他看視力檢查表,他一個字母也說不出。盡管他聲稱看得很清楚……他把A 比做畫架,把Z 比做蛇,把P 比做搭扣?!?
四年后這個男人死的時候,他的誦讀困難變成徹底的讀寫失語癥。不出所料,解剖尸體發現了兩處損傷:老傷在枕葉(視力)附近地區,新傷可能在語言中樞附近。
這是大腦官僚化(即按片分管)的有力證明。它暗示著,不同的大腦區域分管不同的功能。如果要說話,則由這個科室進行相應的字母處理;而如果要書寫,則歸那個科室管。要說出一個字母(輸出),你還需要向另一個地方申請。數字由則另一幢樓里的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部門處理。如果你想罵人,就要像滑稽短劇《巨蟒劇團之飛翔的馬戲團》〔巨蟒劇團之飛翔的馬戲團(Monty Python‘s Flying Circus):1969年英國BBC 電視臺推出的一個電視滑稽劇。〕里提示的那樣,必須下到大廳里去。
早期的大腦研究員約翰·休林·杰克遜〔約翰·休林-杰克遜(John Hughlings Jackson,1835.03.04~1911.10.07):英國皇家學會會員,英國精神病學家?!持v述了一個關于他的一名女病人的故事。這個病人在生活中完全失語。有一次,她所住的病房的街對面有一堆傾倒在那里的垃圾著火了,這位病人清晰地發出了一個字——也是休林-杰克遜所聽到的她講的絕無僅有的一個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