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的…您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要不要傳醫官過來瞧瞧…”,本就站的沒多遠的宋剛和那親兵都察覺到了王保的異樣,當下不約而同的詢問道。
“噢,沒事…,就是突然感覺有些心慌”,王保抬手示意,并接過了侍從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鼻子,定了定心神。
“行了,沒你的事了,去回稟告尚書大人,末將定會依令行事,斷不會辜負大人的信任”,說完沖那親兵揮揮手。
目送親兵離帳而去,王保看著站在面前的宋剛陷入了沉思。
殺,絕計是不可能殺的。
史書上描寫的王保以發餉為由,將戚家軍一干人等哄騙至校場,趁其未著兵刃、全無準備之際,集中火力一次性絞殺、血流滿地的慘聞,絕對不可能在自己手上發生。
但不殺,又怎么向尚書大人和朝廷那里交代呢?
作假?謊報?瞞報?
這大營里上萬的人馬,各種勢力關系盤根錯節,光是無孔不入的廠衛都瞞不過去。
又哪里作的了假,瞞得了誰,又瞞得了多久呢?
少殺一點兒表示表示?
《朝鮮宣祖實錄》《明神宗實錄》《明史·王保》中關于屠殺戚家軍的具體人數確實還是有差異的。
《朝鮮宣祖實錄》里記載的是殺了三千多人,而大明官方版本的《明神宗實錄》,也就是萬歷皇帝本人的自傳里邊記載的也就是殺了百余人而已。
但眼下自己接到的命令卻又是斬草除根!
到底以哪個為準?
或者…是不是只要殺個百余人表示表示,就可以達到朝廷和皇上的意圖呢?
如果真的退無可退,能以百余人的性命換下上千條的活口,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當然,這個有很大的試錯風險,一個揣摩意圖不當,人保不住不說,可能還會把自己好不容易要開始的第二春給干黃了。
那到底該如何取舍呢?
一時半會兒,剛剛穿越,連眼下什么情況都還沒搞清楚的王保,面對這樣的生死抉擇,任憑腦子轉的冒煙,也是一點頭緒都沒理出來。
哪怕穿越穿早點兒也好啊,不就是點兒工資嗎?
一人一年四十三兩白銀,名冊上南軍共兩千九百人七十五人,這一年的俸祿也就是…
王保忍住了拿筆在面前的紙上加減乘除的沖動,又是沉思了半晌……
不就是…十二萬…七千…九百…二十五兩白銀嘛。
十二萬七千九百二十五兩?
這確實不是一筆小數目!
反正王保是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
但他也從心底是替朝廷感到為難。
軍隊平日里又不掙錢,純粹就是一具燒錢的機器。
有仗打的時候誰都嫌自己的兵少,天下太平的時候誰都嫌你手頭的兵多,每天都是文官口誅筆伐的對象。
而到底應該養多少兵,這歷來都是擺在統治者面前、極其考驗統治能力的一個難題。
看著王保拿著那明黃色的卷軸并盯著自己發呆,宋剛猶如芒刺在背,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大人…不,大哥…,可有什么煩心事,是小弟可以效勞分憂的”。
王保看著目光里邊飽含著期盼和焦慮,還不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面臨滅頂之災的宋剛,并沒有立即回他的話。
既然當事人就在面前,既然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抉擇,那為何不把這事關生死的選擇權交給當事人自己來選呢?
人家不都說,我命由我不由天…
心下既定,王保將大帳的侍從全部清了出去,并下令嚴禁任何人等靠近,只留了宋剛與他二人。
“二弟,你先看看這個”,王保面色平靜,作勢就要將那明黃色的卷軸遞給宋剛。
“大哥,這等機密軍務,我看不合適吧?”,宋剛狐疑道。
“接著!”,王保見他顧慮不動,直接將那卷軸扔到了宋剛手里,眼睛也死死的盯著宋剛的一舉一動。
宋剛反應也快,一把就接住那卷軸,攤開便細細的看了起來。
卷軸上的字不多,看完也就一瞬的功夫。
但就是這一瞬的時間......
疑惑、震驚、絕望、憤怒…
從天上,到地下,再到地獄的心理落差,在宋剛的臉上像是放電影一樣,著實完完全全的過了一遍。
“大人!!你們!!…朝廷…朝廷,這是要絞殺了我們??”。
“就因為我們討要俸祿?你們就要做到如此地步!!”。
“我們為朝廷背井離鄉、流血賣命,也就是討要我們該得的俸祿,為何朝廷要以此對我們下此絕計!”。
“你們真的是好狠的心啊!”,宋剛的絕望歇斯底里,憤怒也在這一刻快要沖破帳頂。
“我說你怎么假惺惺的非要與我示好,還要與我結拜,原來所圖的竟是要滅我全軍的毒心!”。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朝廷要對我等動手,所以這才要穩住我,給你們調兵遣將爭取時間?”。
“給我看這密信,是連隱瞞都不想隱瞞了嗎?你們是真的覺得我戚家軍好欺負,欺負我戚家軍不會反了嗎!!”。
宋剛講這話的時候,咬牙切齒的仿佛要把滿嘴的牙咬碎,滿是老繭和傷口的大手早就把那明黃色的卷軸死死的捏成了一團。
話鋒明顯也冰冷到了極點,就跟他現在的心一樣。
而面對宋剛如連珠利箭一樣射來的質問和指責,王保的表情卻是淡定的很。
他倒不是不擔心宋剛會反,而是聽了這話反而有些感同身受!
自己當初向老板討要工資不給,扭頭卻撞見老板抱著小三上了豪車,無比憤恨卻轉頭就被車撞死時的感受就是這樣的!
王保始終沒有講話,一直等到宋剛的話差不多說完了,氣也出的差不多了,就剩死死的盯著自己了。
“二弟,你講完了吧?如果講完了,那你先聽我講幾句,可否?”,王保依舊是云淡風輕的表情。
“哼!”,宋剛冷哼一聲,沒有回應。
“反了?你可曾想過就憑你這三千人馬,即便戰力無敵,又怎么敵得過我這薊州三營上萬的兵馬?”。
“上萬兵馬我們就怕了嗎?以少勝少的仗,我們打的還少?”,宋剛不屑的沖著王保冷笑。
“當然了,北軍戰力是不敵你們,但你也知道,大營里的北軍跟你們一樣,也都是剛從朝鮮戰場的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哪怕就是車輪戰,以十命抵你一命,你們真能擋的下嗎”,王保平靜的問向宋剛。
“即便敵不過,也好過坐以待斃,任人宰割,我戚家軍最怕的從來就不是死,而是死的窩囊、死的沒有氣節!”,宋剛昂起頭,挺直腰桿,沖著王保凜然說道。
看這慷慨激昂的氣勢,再聯想到電視里演的戚家軍的英雄事跡,王保此時想膜拜的心思都有了!
你要忍住啊!
你可是領導啊!
“好,那我們換個角度來想,如果你們反了,你想過遠在江浙的父母親人嗎?你們背井離鄉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那一份高額俸祿能夠養家糊口?”。
“如果你們反了,自己是出了窩囊氣了,但你們所有的父母親人全部都會被朝廷扣上反賊家屬的帽子,重則滿門抄斬、輕則流放千里,這就是你們想要的?”。
“或許你還會說,大不了帶著父母親人逃了,自此浪跡天涯,但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即便你們逃了,子孫后代難道也一直都過著到處逃亡的生活嗎?”。
宋剛聽聞,沉默不語。
王保趁熱打鐵,接著又說:“成年人的世界,從來就沒有容易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