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二刻,夜色如墨。
季塵與喜兒立于棚戶巷的一座無人空屋中,空屋對面的是一座寫著“義莊”兩字的屋舍。
或者說是“停尸房”。
棚戶巷的尸體都丟在路邊等著人撿,可廣安府內的尸體就要體面多了。
在把錢財放到劉清玄的書桌上之后,季塵帶著喜兒向南原路折返,恰好路過黑砂幫四人的尸體時,又在恰好邊碰到了一堆巡城吏。
此時他忽然有了個疑問,既然棚戶巷的尸體被扔在路邊遭碩鼠啃食,那廣安府內的平民尸體又會前往何處呢?
表明身份后,他一細問是有個孩童報告此處有人械斗殺人,于是于是巡城吏才趕來查看。
收尸人看了看這這四人脖子上的劍口,又看了看不知為何出現在這御史副手,還有他背后的那把長劍。
多年的從案經驗讓他立刻做出了判斷——
是幫派械斗遭反殺。
那些巡城吏紛紛對這四人的死拍手稱快,這些水匪詔安來的惡人活該被殺,碰到別人黑吃黑算他們倒霉。
于是季塵出于興趣跟著收尸人來到了這處義莊,甚至還在這里碰到了兩具和一坨紋著青蝎的“熟人”。
據收尸人所說這幾處義莊是深夜運尸車的最后一站,待棚戶巷路邊的尸體被收拾干凈之后,這義莊內的尸體也會一同裝車。
最后全部拉出城外埋在一起。
所以只要在這里蹲點就一定能咬到運尸車隊的尾巴。
小九、慈幼院、丐幫拐賣......
深夜運尸極其可疑,總不能是為了保護市容吧?
更何況棚戶巷根本沒有市容一說。
恐怕是要掩蓋什么東西。
而且深夜運輸風險也高,運尸車也不可能一輛一輛的走,定是集結在一起行動。
季塵認為這人口分銷必有大人物參與,將運尸的工作交給丐幫應該就是方便耍些小手段,那所謂的荒地怕不是就在丐幫的走私港邊上。
而考慮到這丐幫就是棚戶巷的土皇帝,背后指不定有多少人站臺,長年累月下來定不會嚴謹的處處防范。
越大的組織就越是草臺班子,御史才來了這么幾天丐幫夠嗆能及時做出改變,運輸孩童的車大概率不會拆出來單獨行動,估計會到達某個節點才會兵分兩路。
追查到那列專線的概率極高,就算沒有也可以看看丐幫深夜運尸是幾個意思。
實在不行先轉頭回來處理慈幼局。
子時的梆子聲又在城墻根下蕩開,運尸車車輪的磷磷聲從深巷滲出。
兩匹瘦馬拖著的板車在路面上碾住石子吱呀作響,車頭掛著的白紙燈籠隨顛簸搖晃,裹著灰麻布的車夫甩動細長鞭梢,板車緩緩停在義莊門口。
季塵拉住喜兒遠離窗框向后退去,將身形潛藏在廢屋的陰影里。
丐幫拉尸體用得起馬?
若廣安府的官府只給丐幫一點錢來處理尸體,定是不能上這么好的車。
車上跳下六個短打漢子,踹開義莊木門,內部濃重的尸臭向外四溢。板車后的鐵扣“喀拉”一聲打開,用以阻隔的尾板隨之放下。
六人進進出出,將義莊內的尸體扔到車上。
“輕點!青蝎幫那幾個要放上層?!?
為首的漢子踹了腳小弟,接著有兩具有著通透刀口的的尸體被身下墊的麻布兜著,被接連粗暴的扔在車上。
月光照拂之下,破爛干瘦尸骸已在板車上堆滿了小半,那兩具紋著青蝎的尸體滾了兩圈陷在爛肉之中。
“哐!”“哐!”“哐!”“哐!”
又連著四聲悶響,四具明顯更為沉重的尸體扔在車上。
季塵看見這一幕,在陰影中低吟:“什么狗屁幫派,到頭來不還是和他們眼中的垃圾埋在一起?!?
到頭來也只是用完即扔的手套,與被他們害死的人沒有區別。
真是諷刺。
他斜視喜兒考慮要不要先把她的腰給治好,之后行動還能方便一些。
但最后還是搖了搖頭,靈力不太充裕,還是到時候再看看情況吧。
此時不知誰說了句:“今個的活是真多啊!”
接著一名漢子疑惑道:“怪哩,黑砂幫這四人怎么也死了?看著刀口好像和青蝎幫那倆人差不多?”
又有另一名漢子應和著:“昨夜死的那二百號弟兄里也有些差不多的刀口,不是說后巷里鬧邪駭了嗎?可我記得青蝎幫有三人頂撞‘黑劍’被殺,莫非邪駭...”
為首的漢子從義莊里沖出來,啪啪兩聲清脆的巴掌響回蕩在巷子里。
“都特么閉嘴!”他抽完嘴巴子,又一人補了一腳:“你們想要命就把剛才看見的都忘了,什么都別向上匯報,也什么都別尋思!”
季塵緊握劍柄,直直盯住正在搬運尸體的幾人,他們剛才差點就要說出不得了的東西。
還好隊伍中有聰明人,不然殺了他們也不會耽誤多少時間。
“嘔——”屋內突然傳來嘔吐的聲音。
“娘的別亂動,慢慢放在車上別讓它爆了!”
只見兩人小心翼翼的抬著一個大號籃筐出門,筐底傳來黏膩的蠕動聲。
月光下,竹筐里的膿血氣球泛著詭異的油光,青蝎紋身早被毒血泡成一團墨綠,潰爛的皮肉間隱約可見森白碎骨。
“娘嘞!我說怎么青蝎幫少了一人,原來有個扎了猛毒爛了的!”
二人站在提著籃子站在板車旁不知如何是好,只因籃子中的那具尸體像是個隨時要爆開的膿血水球。
“都他娘愣著干啥!”領頭漢子扯下汗巾裹住手掌,鐵青著臉掄起竹筐,“連筐帶尸扔上面去,到時候連著車上的草席一起扔了!”
腐尸撞上板車瞬間塌成一灘肉泥,兩條腿骨從爛肉里支棱出來,流淌的黑褐色混合物涂滿尸堆,一股惡臭四溢,拉車瘦馬不安地刨著蹄子。
“都搬完了,走吧!”領頭漢子向車夫揮手。
車夫捏著鼻子罵道:“這味道,王老四你可真能給我整活!”
待漢子們為板車尸堆罩上一層黑布后,車夫掄起鞭子:
“駕!”
季塵背靠斑駁土墻,低聲對身旁的喜兒道:“該出發了,跟緊我?!?
待跟著的這輛運尸車走到城西,他發現這道隊列好像就差這前往城南義莊的最后一輛。
他靜下心來傾聽這一溜運尸車的動靜,但只聽到了車夫們的心跳。
莫非真撲空了?
總之先跟著吧。
運尸車列碾過崎嶇的山道,裹尸黑布在夜風中獵獵翻卷,廣安府位于河邊的狹窄平原之上,南邊北兩邊除了伏蒼山脈都是水網密布的丘陵。
雖然丘陵多了道路不暢,可遍地的山溝溝卻是埋尸的好地方。
為何廣安府將運尸這活交給了丐幫,而為何丐幫又選擇在深夜運走尸骸,隨車又為何沒有搬運尸骸的人員——
這一切的疑點很快就要見到答案了。
【匿影訣發動中】
季塵懷中的玉符微微閃光,一層朦朧的晦光以他為圓心向周圍輻射,他不顧喜兒的反對將她夾住,在匿影訣的覆蓋下跟著運尸車隊一路尾隨。
相比于治療法術,匿影訣的靈力消耗極低,這也是他能以這種方式跟在運尸車隊后面的自信。
車轍碾過路上碎石的聲響在山坳間回響,四匹瘦驢脊骨嶙峋的輪廓在月下起伏,白紙燈籠里的燭火被山風吹得幾近熄滅。
前方山道愈發狹窄,板車首尾相接蜿蜒如蜈蚣,車上的黑布被尸水浸透,隨著顛簸不斷滲出黏液。
林間忽有夜梟凄鳴,驚得車夫揚起脖頸:“這鬼地方!要不是錢給的多...”
季塵夾著喜兒在樹影間無聲騰挪,匿影訣的晦光裹住兩人輪廓,然而季塵卻看見喜兒的神色越來越凝重。
“怎么了?”
“這條路好像通向一處采石場?!?
一個多時辰后,運尸車在采石場入口停下,十余名壯漢舉著火把圍攏過來。
領頭的壯漢踹了腳車輪:“老規矩,去西邊棚子換新車,城里的老爺們還等著石料修臺階呢?!?
季塵細心潛聽,卻聽到那十余人中有一多半人的心跳聲不對勁,似乎每跳一次就會在胸腔中共鳴出一道異響,而這股響聲他昨天在與青蝎幫頭目的戰斗中聽過。
那青蝎幫頭目是二十四脈,那這些人都是二十四脈的武者?
不管怎么說,看他們這體格營養都不能差,定有些身份。
那個季塵碰的車夫與那丐幫的人像是熟識,他啐了口唾沫:“天天跟死人打交道,晦氣他娘給晦氣開門——晦氣到家了!”
裹著破襖的丐幫壯漢將火把插在石縫里,一把將車夫拽下來,自己牽著韁繩罵道:“嫌晦氣?城西破廟里三袋米面就能雇個流民頂替你?!?
“你當老子不想?”車夫猛地掀起浸透尸水的黑布,黏稠液體淅淅瀝瀝滴在碎石上,“你看看這都是什么?這鬼差事除了我們騾馬行,哪家敢接?”
月光照出支棱起的森白腿骨,爛成醬的惡臭皮肉,和滲滿了尸堆的惡臭液體。
那領頭的漢子驚呼:“我草,這怎么有個青蝎幫的扎完毒死了,城里又和青蝎幫打起來了?”
車夫回答:“我怎么知道,這是你們丐幫和青蝎幫的事,下次再有這東西得加錢!”
季塵捕捉到了關鍵詞“丐幫”。
這采石場居然也是丐幫的地盤?
他夾著喜兒慢慢靠近,待這些車夫紛紛離開,丐幫的眾人又確認了好一陣才低聲密謀。
“怎么今天的板車這么多?而且青蝎幫的尸體之外還有四具黑砂幫的,城里出什么事了?”
“不應該啊,若是開始新一輪的搶地盤,總舵肯定會喊我們回去。”
“管他呢,先把貨分完再說。”
他們從后向前,挨個掀開板車上蓋著的黑布,季塵悄悄繞到側面觀察發現越是靠前,尸臭味就越是減少而血腥味就更重。
“這不是東巷的阿虎么?”突然有人倒抽冷氣,火把猛地湊近尸堆。
火把映出丐幫漢子們鐵青的面色,因為他們發現自從倒數第五車開始,那上面的尸骸都是自己幫的幫眾。
一車、兩車、三車......
堆在那些板車上的尸體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衣襟上都打著一塊鮮艷的紅布補丁,那正是他們丐幫的身份標識。
有頭的、沒頭的、有四肢的、沒四肢的、一道劍口的、切成碎肉的......
其中一具少年尸身的袖子上還縫著歪歪扭扭的針腳,它壓在尸堆的最低下,只有一只手伸出。
一名壯漢跳上板車,顫抖著搬開尸堆找到那少年的尸體,當火光照亮那具尸體左耳垂缺失的豁口時,壯漢喉間迸出野獸般的嗚咽——
“二毛!”
他攥著弟弟冰涼的腕骨轉頭嘶吼:“馬堂主!我弟上月剛滿十六??!我就這么一個親人了!”
這名壯漢抱著脖頸上有一道劍傷的尸體撲跪在層層的尸堆中,它抱著少年已經冰涼的尸體顫抖著、蜷縮著......
火把光影在尸堆上劇烈搖晃,十余名壯漢除了領頭的那個都在各個板車上奮力尋找,但他們找的越賣力就越不想真的找到什么東西。
“都他娘給老子站直了!”震馬堂主掄起拳頭再砸板車的邊緣上,一擊差點將板車側向砸翻。
震響聲霎時壓住騷動,陰鷙目光掃過眾人:“總壇百衲衛規矩忘了?見光就死的買賣面前,親爹死了也得先把貨碼齊整!”
尸臭彌漫的采石場陷入死寂,唯有夜風卷著黑布撲棱作響。
馬堂主慢斯條理的從腰間抽出煙桿填滿碎煙葉,火星明滅一眾壯漢繼續打開前幾車的黑布,將其中的尸體搬下。
但季塵清晰的看見,那馬堂主似乎也不是特別冷靜,他拿著煙槍的手也在輕微顫抖。
待眾人挑挑揀揀把排前幾車上的尸體抬下來后,馬堂主比了個手勢,丐幫眾人紛紛將這些“尸體”的雙手捆好嘴巴堵住丟在一邊。
“怪不得聽不見心跳聲?!奔緣m湊近查看發現不只是孩童,除了老人什么都有,“靠近了之后能聽見一點,應該是假死狀態?”
貨物準備妥當之后,剛才抱著弟弟痛苦的那人低著頭向馬堂主懇求:“堂主,我娘走前攥著我的手,說老陳家就剩兩根苗,至少讓我把我弟弟埋了吧...”
馬堂主猛吸一口煙,然后點點頭:“正好荒地里也得埋點東西,不然萬一哪天來檢查的也不好應付,今天晚上你就別摻活了,帶著你弟最愛吃的上路,別讓小鬼半夜吵老子清夢。”
壯漢顫抖的跪在地上,為這位馬堂主磕了三個響頭。
“謝堂主!”
“快去快回?!?
馬堂主把深深醞釀了許久的一口煙氣呼出,視線在板車中的某具尸體上停留了一瞬,之后快速收回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季塵觀看了全程的鬧劇,在匿影訣的屏蔽下低聲喃喃:“這小比崽子連搶劫帶強奸再帶拐賣,被我一刀抹了脖子就不錯了,整的這么親情像我罪大惡極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