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中最高塔樓的六樓,俞長歡坐在窗邊,花開的正艷,她左手執(zhí)茶,右手撫摸那朵花。
不知為何,自這六樓建成后,俞誠找匠人找了很多花,沒有一株可以活過七天的,只有眼前的這一株山茶,不僅活了下來,還越開越旺,已經(jīng)換了好幾個花盆,花盆越換越大。俞長歡覺得,也許有一天,這層正中間可能要專門設(shè)個花圃,把穹頂挑開,把它種進去。
“姐姐,今年就要走了吧。”
俞長歡點點頭,她為了不讓別人看出她樣貌無異,每隔十幾年就要換個地方,但總會在某些時候,在襄陽住一住。
她撇過頭,看向俞誠,果然,他也老了。花白的頭發(fā),顫巍巍的雙手。唯有那雙如同小時候的眼睛。
俞長歡看了進去,手中茶杯掉在了地上,碎成一片,茶水燙紅了她的手指。
俞誠笑了笑,緩步站起來,走到一邊,拿起掃把,又走到俞長歡面前。俞長歡還是定定的看著站在她面前的人。
俞誠道:“你來?還是我來?”
俞長歡隨口回道:“我來吧。”
話落,俞誠手里的掃帚自己動了起來,掃干凈了地上的碎杯子,又自己飛回墻角的位置。
俞誠緩慢坐回原來的位置,語氣極淡,“姐姐,我的命數(shù)到頭了吧。”
俞長歡這才如夢初醒,低下頭,不做聲。
“還有多久?”
“大約……大約……一個月。”
這幾個字就如同扎在她心臟上一樣,讓她呼吸困難。
俞誠點點頭,“那我就開始安排后事了。明日,我?guī)в釓皆苼硪娨娔恪!?
俞長歡點點頭。
俞誠走后,她又重新給自己沖泡了一壺太湖白云茶。她前幾年讀了一本游記,游記上寫到,太湖上黃山白云頂,三面環(huán)湖,長年水氣蒸騰蔚成云霧。
她一念之間,就來到白云頂。頂上果真云霧繚繞。恰巧又碰上日出,太陽從云霧中升騰而起,黑色的瞳色染上一抹金。她的身上升騰起水霧,如幻如夢。
她自回到人間以來,耳聰目明,一旁清晨的露珠從葉尖滴落,叮咚一聲,敲進了她心里。她扭頭,摘下嫩芽葉,帶回了塔樓。她在塔樓上,殺青,烘焙,揀剔,補火。僅僅做了二兩。
俞長歡想起那日,貌似是她送走許家老三的第二個月。
接連送走許家四人,那時候的她,感覺自己像個旁觀者,看著別人生,別人死,覺得是個局外人。自己就是局中的花草石頭,不會有所感覺。
她淺啄一口,皺眉。低頭盯著茶湯,色若玉漿之乳,明凈清澈,可這味道怎么不清列了?喝起來,為何如同嚼蠟?她把泡好的茶全倒了,許是心境不一樣了,未來一段時間,就不要喝了吧。
“曾祖,您不是說六樓不能輕易上來嗎?”
稚嫩的聲音在樓下響起,十來歲的男孩兒,攙扶著曾祖遲緩的身軀,一步一步上到六樓。
“徑云,今天曾祖帶你見個特別的人。”
“是,曾祖。”
男孩兒懂事又聽話,他出門前,祖父三番五次叮囑他,一定要謹(jǐn)記今日曾祖對他說的話,曾祖讓他做什么,一定不能違背。
上到六樓,徑云打量起六樓的裝飾。這六樓與下面截然不同,陳設(shè)簡單雅致,所有擺設(shè)都是用料講究且珍貴。就拿墻邊那一套博古架來說,價值何止千金。博古架上擺著各種瓶瓶罐罐,也都是上好的陶瓷,看上去隨便一個也是古董中的極品,可謂千金難求。
博古架前面,一張?zhí)卮蟮牟璋福璋概缘募t木雕花柜里,各式各樣的茶具,像是針對不同的茶,定制了不同的茶具。
窗邊有一張矮塌,鋪著紅狐貍毛做成的毯子,那毛毯,連一絲針線的痕跡都沒有,一看就是一整張紅狐貍皮制成的。這么大一張,該是快成精的狐貍了吧!
望過去,所有的擺設(shè)盡顯奢華,徑云驚訝的合不攏嘴,心道,這得是什么人,才配擁有這些東西。
定睛一看,矮塌上斜靠著一個女子,穿著一身鵝黃的襦裙,裙擺上金線繡著蝴蝶。微風(fēng)從窗外吹進來,吹起了她的裙擺,蝴蝶就像活了過來,翩翩飛舞,栩栩如生。徑云看了一眼,不敢再往上看,迅速低下頭。
俞誠領(lǐng)著俞徑云走到俞長歡面前。
“姐姐,這是徑云,我的曾孫。徑云,見禮。”
小徑云先是扶著曾祖父坐在茶案前,又來到俞長歡面前,從始至終低著頭,跪了下去。
“曾祖姑母。”
俞長歡從塌上起來,又蹲了下去。俞徑云的視角里,只能看到女子屈膝蹲在她面前拖地的裙擺,還有一只纖細(xì)嫩白的手,向他伸了過來。
該怎么形容他此刻震驚的表情,那雙手,沒有一絲褶皺,分明就是雙年輕的手!
“俞徑云,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小徑云心里跳的飛快,爹說,他的名字是曾祖取的,用的就是這句詩。
小徑云震驚之余,在俞長歡的話中慢慢起身,終于看到了面前人的面容。
看到之后,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怪異起來。
俞長歡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頭頂,“別怕,我不吃人。”
小徑云心想,書上說,物極必妖。那么,面前這位曾祖姑母算哪路妖?
俞長歡對孩子始終很有耐心。
“徑云,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像你曾祖父一樣。”
小徑云睜大雙眼看向曾祖父,就見曾祖父點點頭。
“就是因為一些巧合,我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我也不能確定我是什么,但我不吃小孩兒,也不吃人。”
小徑云回頭又看向俞長歡,盯著她的雙眼,認(rèn)認(rèn)真真的看進去,他鬼使神差的點點頭。他覺得,曾祖姑母,肯定不是吃人的妖怪,要說,就是美麗的仙女。
“徑云,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也可能是你的妹妹,或者你的侄女,你的孫女,以后,就要麻煩徑云對我多加照顧了。”
小徑云頭搖的像撥浪鼓,“曾祖姑母……”他頓了一下,看著俞長歡帶笑的眼睛,“姐姐,徑云一定會快點長大,一定會照顧好你!”
俞長歡目光穿過這個孩子,看到了他的未來。看向他的目光又開始迷離起來,口中喃喃回他。
“不用,徑云不需要改變什么,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慢慢長大就好。姐姐,等得起。”
不知道為什么,小徑云在最后三個字里聽出了一絲難過。他紅著眼睛,飛快的點頭。
襄陽的雪來的總是很早,天上洋洋灑灑的飄落大片大片的雪,天氣也突然一夜之間冷了。
俞長歡裹著厚厚的狐貍圍脖,腳邊燒得很旺的炭盆,卻暖不到她的心里。塔樓下,吹吹打打,一路送葬的隊伍從窗下走過,先是繞著塔樓走了三圈后,后又浩浩蕩蕩的走向城門方向。
俞長歡在窗邊站了很久,閉著眼,直到耳邊傳來俞誠的子孫后代跪在墳前嚎啕大哭的聲音。
她泄了氣一樣,坐在矮塌邊上,手撫摸上腕間的山茶花。
他們說好了,人死道消,就算下葬了也不要再見,因為沒有見的必要。
可直到此刻,她揪著胸口的衣襟,喘不上氣,她蜷縮著自己的身體,眼淚大顆大顆奪眶而出。起初還是小聲嗚咽,到最終嚎啕大哭。她記得她死時,也是哭了的,但那時,她更多的是不甘心。現(xiàn)在,她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倒不如真的死了。
小徑云站在門外,清楚的聽到這慟哭,他心上那一點難過,好像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房內(nèi)人的悲痛。他無從得知,到底曾祖父和姐姐間到底有多深的牽絆,但他卻好像理解姐姐。
從前讀私塾的時候,由于他性子安靜,私塾里的同窗總是不帶他玩,他就覺得自己總是一個人,世間好像也只有他一個人。
姐姐也是吧,一直以來,只有她能長長久久的活在世間,該是多么孤獨。
他孤獨,也許只有一段時間,那姐姐的孤獨呢?也許是成百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