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的天氣并沒有繼續溫和下去,反而驟然涼了,在韋清歡同學慘遭血光之災的三天后,一夜之間樹葉泛黃,今秋來得這樣早。
最早一季的板栗已經上市了,韋清歡店里的供貨商送了一筐來給她嘗鮮,她抱著一筐灰撲撲的新鮮生板栗,笑得如獲至寶,突然福至心靈,進廚房后戴好手套拿起小刷子仔細刷干凈,鋒利的刀刃在尚柔韌的栗子背上劃出一道口子,預熱烤箱后,將整齊擺放好的栗子放進去,烤到飽滿明亮,拿出來一個個刷上沁人心脾的槐花蜜,金黃粉糯的板栗肉已經可以看得到了,廚娘本人也笑著露出了編貝一般的皓齒,再烤五分鐘就大功告成啦!
這樣認真烹調食物的她,是詩經里描述的模樣,臉色如同桃花瓣一樣的晶瑩粉嫩,宜室宜家,溫柔可人,如果忽略額頭上的那塊可笑的紗布的話。
周三的下午,步醫生可沒有她那樣的閑情逸致。
手術室的監護儀嘀嗒嘀嗒,緊張有序地響著,又一袋新鮮的血漿被換到輸液架上,步蘊川從緊張的操作中抬起頭,示意護士為他擦去頭上的汗以免影響視線,盡管后背的手術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人體的肝門靜脈構造極為復雜精細,即使最重要的步驟已經完成,也容不得手術大夫半點的大意。
步蘊川深知此理,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周圍密密匝匝的毛細血管,打開了止血夾,患者腹腔瞬間被鮮血彌漫,而他的雙手絲毫不停地結扎止血,在一旁觀摩的學生甚至還沒有看清出血點所在的位置,就聽到步蘊川輕聲命令助理:“關腹。”
醫學院十年一出的天賦異稟絕不是白說的。護士了然地看著幾個女生在角落里討論,這樣的大神,怕是沒有人能把他拽下神壇。
步蘊川在手術記錄上簽字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他還帶著手術帽,藍綠色的手術服也沒有奪取他半分風華,反倒為他增添了一種沉穩安寧的氣質。手術中心門口,紅燈轉綠。家屬們提在嗓子眼的心仿佛放下了一半,又仿佛更加急切焦灼,直到看見步蘊川走出來。
“放心吧,手術很成功,等會兒會有管床大夫送病人回加護病房。”
幾分沉沉的期待,終于釋然在初秋的夜里。
醫院夜里的長廊安靜無聲,步蘊川緩緩地走,一只手按上被他苛待已久的胃,俊朗的眉宇一皺,聽著護士站里分發喜糖請柬的聲音,腳下快了幾步。
也許從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雨夜開始,他就漸漸地失去了感知這種熱鬧與幸福的能力。
第二天上午,人民醫院的外科門診還是菜市場一樣熱鬧,韋清歡按約定時間到達換藥室的門口,遙遙地用微笑跟小周打個招呼,安安分分地坐在長椅上等,一個孩子背著書包要去上學,清歡特意讓孩子在自己前面換了藥。剛進了換藥室,就看到步蘊川閃身進來洗好手,戴好手套,跟她客氣地微笑了一下,示意她躺下。
這其實是步老師最受學生們喜歡的一點,不擺大神的架子,也沒有什么不干的“粗活。”
他戴著薄薄的醫用口罩,今天白大衣里邊的襯衫換了更深的茶色,還打著領帶,脖頸干凈好看,眼神落在她額頭上的紗布,靠近的時候,淡淡松香內斂神秘。
韋清歡的腦內小劇場開始上演這一幕:年輕英俊的醫生松了領帶,解開白大褂扣子,沖她寵溺地一笑,清歡,快點躺好……
當下色令智昏的韋清歡坐在輪床上,擺出自以為最美的四十五度微笑,緩緩往下躺,也不顧小周醫生伏在案前奮筆疾書,只顧著一廂情愿地跟步醫生眉來眼去。
俗話說得好,裝那啥是要付出代價的!
一個不小心,她漂亮的小腦袋重重砸在后邊的置物柜上,柜子是鐵質的,發出一聲不小的聲響,最上方放著幾個不知虛實的紙箱子還顫悠悠地晃了幾晃。
步蘊川看了看就要掉下來的紙箱子,又抱著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這樣可笑的表情,但出于禮貌沒笑出聲,正打算問一句她腦袋有沒有撞疼,沒想到清歡同學皺著眉頭問了一句:“哎呀,柜子沒事吧?”
步蘊川的眉心幾乎不可見地跳了一下,只是暗暗遞給小周一個眼神。
“啪”的一聲響,清歡這句話音還沒落,箱子已經摔在了地上,只見小周痛心疾首地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顫著手打開箱子,獎杯還是掉了一個角。
小周難過得恨不能以身代之,這個獎杯可是當年步蘊川參加全國外科手術技能比賽特等獎的獎杯,已故的醫學界泰斗親自頒發,如今的大外科主任征求了步蘊川本人的意見,放在外科縫合室激勵后輩勤學苦練的寶貝獎杯,居然碎了一個角。
“柜子是鐵的沒事,可是它有事啊!你知道它是怎么來的么?它可是我們全科的寶貝啊!”
聽聞此言的清歡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可憐兮兮地看向步蘊川。
好在獎杯的主人并不很在意,只輕描淡寫道:“沒有周大夫說的那么夸張,只不過是一個全國比賽的獎杯,要不是前醫療部長頒發的,也沒什么稀奇的。”
“那……我要怎么辦?”
“沒關系,你安心養傷。”步蘊川的笑容溫柔極了,“出院的時候,我們會給獎杯預估具體價值,跟你的賬單算在一起。”
清歡心頭無數只羊駝奔騰而過,店沒開幾天,不但掛了彩,又欠上了一筆債,含金量那么高的獎杯,肯定貴得要命啊……
你問步蘊川一個大忙人為什么會在周四忙碌的早上光臨換藥室,倒不是因為他現在就對韋清歡有了什么心思。
這個時候,他本應該在病區查房,但是一個前一段時間做過手術的患者預后出現了嚴重的問題,出現的原因卻是因為本不缺錢的家屬嫌棄他開的藥太貴,就認定他是黑心醫生,跟護士站說要停藥,現在病人恢復不理想,又來找茬。做一個成功的手術,卻輸在了錢上,即便步蘊川從醫多年,自以為已經看淡了,仍是一番黯然。
不過這小丫頭倒是很有意思,眼睛滴溜溜轉起來的時候,活像一只偷油吃的小老鼠。
步蘊川坐下來呷了口茶,自顧自搖頭笑了,什么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