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周末，我也不喜歡出去，可能是我性格孤僻的原因，但我也沒有找到出去的理由。

但在需要上課的今天，我卻在海邊，感受著海風帶來咸腥的味道，皮膚覺得黏糊糊的。沙灘上，孩童挖的沙坑，堆起的沙堡也隨著海浪的侵蝕慢慢回歸于虛無。

在我身前，有一個人，把拿著鞋子的雙手背在身后，赤腳站在海邊，用腳趾頭在沙灘上扣著小洞。

“有形之物終會化為無形。”她看著用腳趾挖出的小坑，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不像是你會說的話。”

“為什么？”

“太有文化了。”

“在你看來我是個文盲嗎？我不能有點深刻的體會？”她轉過身來走到我身邊，用手肘了我一下。

“抱歉。”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時間了吧。”

“差不多。”

“哇，好爽，他們上課我們私奔。”

“不會用詞的話直接說逃課就可以了。”

下一節(jié)課是體育課，體育老師喜歡讓我們跑個一千米之后就放我們自由活動。找個蔭涼位置聚在一起聊天的，幾個人聚一起打籃球的，和其他課程比起來找個其實是難得的放松時間。

可惜我不是很喜歡體育課，每次出汗都會讓身體變得黏糊糊的，還會讓人有一股子汗臭，換了衣服也擋不住繼續(xù)出汗，我不喜歡，當然，有一個人看上去也很不喜歡。

“小柑橘，我們現(xiàn)在下去吧。”

“你們先去吧！我先去打個水。”

“呲~呲~”她的朋友們出了教室之后，她在座位上猛然轉向我，雙手伸指按在自己的太陽穴上，朝我擺出腦電波干擾的動作，動作幅度之大，我很難看不見，看樣子是有話想說。

我不打算在教室和她玩這些腦電波游戲，起身準備離開。

“長野，你要去哪？”坐在我隔壁的那個同學轉頭看向我。

“衛(wèi)生間。”

“下一節(jié)體育課，別遲到了。”

“……好。”他好像是體育委員。

“我的死前愿望是試一下做一個壞學生是什么感覺，還想去一趟海邊。”

“這就是你逃課，拉著我搭幾個小時車跑到海邊的原因嗎？”

“奇趣蛋，兩個愿望，一次滿足，不挺好的嗎？”她笑了起來。

剛出衛(wèi)生間就被她拿著兩張假條硬拉出了學校，我覺得我的手腕要被她拉脫臼了。老師給她開了不少的假條，門衛(wèi)打電話給老師的時候，老師就用慢性胃炎，需要去醫(yī)院做檢查為由糊弄過去，只是老師也沒想到她拉著我也一同出去了，給門衛(wèi)搪塞了半天，用一個陪護的理由把我也放出去了。

門衛(wèi)大爺懷疑地看向我們，但好在有老師作保，門衛(wèi)還是放了我們出去。知道她生病之后老師對她格外寬容，她現(xiàn)在可以用隨意進出學校，這是屬于她的特權。

站在沙灘上，身后的高高的防潮堤壩，太陽正準備要披上名為大海薄被，璀璨的陽光把四周都染得金黃。

她站在海邊，用腳趾頭在沙灘上扣出小洞，隨著海浪淹沒腳掌，扣除的小洞慢慢擴大。海水沖走了腳底的沙又慢慢把新的沙礫推向她，看上去她像被海水和沙灘慢慢吞下。

“好舒服啊。”她面向大海張開雙臂，像是要把這一刻的美景擁入懷中，又像是肖申克的救贖一樣重獲自由的贊嘆。

“我想下再下去一點。”她笑著回頭看向我，陽光打在她身上，給她染上了一層金光。

“弄濕衣服的話這里可沒有免費的烘干機。”我覺得她有可能會穿著校服就扎進海里面游起來。對于她來說我覺得不是沒有可能。

“哦，你的意思是想看我的泳裝嗎？”

“只要你不是穿著校服，看上去想要去跳海自盡的樣子就可以了，我不想成為嫌疑人。”

“好吧那你幫我找兩個貝殼，我去cos美人魚。”

“行了，我想看你的泳裝，你快去換吧，附近應該有更衣室。”防潮堤壩上面是一條商業(yè)街，免費的烘干機沒有，換衣服的地方倒是很多。

她笑了，從海水里走過來，我把背上她的單肩包遞給她。

“不用。”她搖了搖頭，伸手把自己的領結摘了下來。

接著我就看見她伸手把自己的襯衫一個一個扣子解開，我閉眼扭過頭去。

“你害羞了？”她咯咯的笑了起來。

“你敢在這里脫里面肯定是有穿泳衣的。”

“你又沒看見，你怎么確定的？萬一沒有呢？現(xiàn)在這里正好沒多少人，況且我是一個快死掉的人了，你覺得我還會在意倫理羞恥這種事情嗎？我都已經(jīng)在你面前脫衣服了。”

“……你不會的。”

“你怎么知道？”我能聽見她脫衣服簌簌的聲音。

“怎么樣，好看嗎？”她一跳跳到我面前，我皺眉睜開眼睛，不是學校的那種泳衣，是一套白色的兩件式泳衣，我不禁松了口氣，我害怕她徹底瘋掉了，她剛剛說的話我覺得不無道理。

“怎么嘆氣了？沒看見我的裸體很遺憾嗎？”

“你再不游，晚一點我們就趕不上回家的車了。”

“你很著急回家嗎？”

“還好。”

“可是我還想看星星欸，城市晚上看不到。”城市的夜晚確實看不見兩顆星星，但是在這里就能看見嗎？我不知道。

“你想要在這里待到晚上嗎？”

“對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覺得我的泳衣好看嗎？”她掐腰擺出一個妖嬈的姿勢。

“你不害臊嗎？”

“很害臊。”

“我的意見重要嗎？”

“可是你說你想看我泳裝的哦？”

“好看。”

“少男的害羞代表了一切。”她驕傲地掐腰。

她隨便把衣服團了團，拉開我身上的她自己的背包塞進去，拉鏈都沒拉，轉身就往海水更深的地方走去。

海水慢慢淹過她下半身。

“長野！海水好暖啊！”她回頭朝我喊道。

我沒有理會她，在大部分人還在上班或者剛剛上課的現(xiàn)在，在距離居住地幾個小時車程的海邊，她想鬧就鬧吧。難得逃離了那種奇怪的視線和討論聲，我難得地找到了在天臺獨處的感覺。

海邊的夕陽與樓頂天臺的夕陽有著全然不同的樣貌，身邊除了她偶爾發(fā)出的動靜之外只剩下海浪的聲音，太陽慢慢沉進海里，金光變成了赤霞。看著遠方的熾霞，我的思緒開始沉進大海。

“為什么你沒攔住月！”這是父親把啤酒瓶砸到桌子之前怒吼的一句話，飛濺的玻璃劃過我的臉，我沒覺得疼。

在晚飯的時候我把月最后出門之前的事情告訴了父母，父親很生氣，母親也掩面哭泣。

我知道月死了之后他們就一直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即使他們不說我也能感受到。父親開始酗酒，母親也總是會突然呆在原地。我知道他們需要一股發(fā)泄情緒的出口，如果是我的話那也沒關系。

我自己經(jīng)常在想：我當初為什么沒有攔住姐姐，如果我攔住她現(xiàn)在大家應該都不會那么難過吧。

父親在生氣，母親在掩面哭泣，我沒有流淚。

血滴在橘黃色的桌子上，我伸手連同桌上的玻璃碎渣一起擦掉，血液暈開的顏色就像是現(xiàn)在的晚霞，碎掉的玻璃渣像是面前海浪閃爍的反光。

是我沒攔住月的。

對不起。

是我讓大家都傷心的。

對不起。

是我害死月的。

對不起。

她終于游夠了，從海里上來。

“美人上岸。”她沖我一笑，我沒有理她。

見我不搭理她，她也沒找我搭話，只是在包里翻找著什么。

“長野，借你外套用一下。”我還沒回復她，就一把把我掛在椅背的外套抽出來披在身上，轉身坐在我身邊的躺椅上。

“不再游一會兒嗎？”

“再游就脫水啦。”她伸腳懟到我腿上，腳底板已經(jīng)變得皺巴巴的了，還夾著很多沙子。

“快放下去，你有腳氣。”

“你放屁！”她一腳懟到我面前，我一巴掌給她扇開。

“嘶！不懂欣賞的家伙，你知不知道戀足可是現(xiàn)在很流行的動漫XP啊。”似乎是被我打疼了，她把自己的腳收了回去輕撫被我拍到的位置。

“喜歡腳氣多少有點變態(tài)了。”

“是戀足！你肯定沒玩過一款二次元塔防游戲，而且我沒有腳氣！”

我沒有搭理她，看著眼前的落日，這是我最近難得可以放空的時間，遇到她之后似乎確實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放空了。

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我不想搭理她，她也沒有自找無趣吵吵鬧鬧，只是學著我的姿勢坐著，兩個應該回家的人就這樣看著夕陽沉入大海。

我為什么會同意陪她完成所謂的死前愿望？

她說跟我在一起很舒服，不用隱藏自己的疾病，我是因為被她告知了自己的疾病而選擇陪她完成死前愿望的嗎？

我并沒有理由去陪她完成這些所謂的愿望，這不是我的責任，不是我的任務，這只是當時隨口同意的承諾，不能成為陪她這個荒唐行為的理由。

是因為月的原因嗎？我把月的影子投在了她的身上了？

沒有，她和月完全不像。

我偶爾會用和月相處的態(tài)度對待她，但這不代表我把月投影在她身上。

我發(fā)現(xiàn)我連自己都看不明白。

我好像就是會自然而然地被她吸引過去。

“喂，長野，你現(xiàn)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為什么我會陪你。”

“居然在想我嗎？是被我的魅力吸引了嗎？哇噻，我臉要紅了。”

“……”

“喂，你這時候沉默我很尷尬的！”她伸腳撓我的小腿，雖然我覺得她就是在試圖用我的褲子擦腳。

“也許吧。”我確定自己是被她吸引著的，但這種感情不是喜歡，不是愛慕，更不是友誼，但具體是什么感情我分不清。

“……莫名其妙。”她把腳收了回去，紅著臉小聲嘟囔了一聲。

太陽完全沉下去了，像是揭開了赤紅的帷幕，讓星星登臺演出。

海岸的星星和城市的星星確實完全不同，丟掉城市的虛偽和濃煙，這里的星星看起來確實完全不同，是網(wǎng)絡的照片也不能帶來的真實，黑暗，深邃。我能理解她為什么會想要看這個了。

“好美啊。”她感嘆了一下。“你知道嗎？那些文藝青年安慰別人老是說什么人死了之后就會變成星星。但就算是星星也是會死掉的。”

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恒星死掉之后可能變成白矮星，中子星，質量過大的恒星還有可能會變成黑洞。長野，你覺得我會變成什么啊。”

“如果你繼續(xù)像上次吃豬扒飯的話我覺得變成黑洞也不是不可能。”

“討厭！人家正在傷感呢！我哪有那么胖！”她給了我一拳，但是下一秒又恢復了傷感的狀態(tài)。

“黑洞……變成黑洞啊……”

這應該是我們相處的這段時間里面最安靜的時候，沙坑和沙堡都已經(jīng)被抹平，只有耳邊海浪洗刷沙灘的聲音。

“長野。”她回過頭看向我。

“怎么了。”我沒有卻沒有看向她。

“抱歉，拉你來海邊，還拉你逃課了。”

“沒事，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見海上落日和那么多星星。”

“你不說點吐槽我的話嗎？像之前一樣抱怨一下？”

我搖了搖頭。

“轉性了呀，你今天真溫柔，我說不定會愛上你哦。”她笑了起來。

“你餓了嗎？”

“有點。”

“那我們在這里吃晚飯？聽說這里的烤海鮮很不錯。”

“你是吃貨嗎？”我想了想，認真地向她提問。

“什么意思？”她看起來有點困惑。

“炸排飯，便當，喝酒，即使今天來海邊，也想著吃海鮮。”我認真回憶了一下她的死前愿望，好像很多都是吃東西的。

“我說過不吃多一點很虧的嘛。”

“也沒見你每次都像吃炸排飯一樣暴飲暴食啊。”

“在學校吃便當也沒機會暴飲暴食啊，而且老師給我編請假的理由是慢性胃炎，暴飲暴食的話很容易被拆穿的好不好。”

“那就嘗嘗吧。”我站起身來看向她，既然就是會被她自然而然地吸引過去，那么口頭的去反復抗拒拉扯就沒有意義了。

但是聽到這句話，她好像愣了愣。

“你不是著急回家嗎？”

“反正現(xiàn)在已經(jīng)要趕不上回家的車了。”

“那你不說我兩句？”

“不了。”我搖搖頭。

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起看向我。

“你是在可憐我嗎？”

“……你是不是有那種什么奇怪的癖好？”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那種人？網(wǎng)上說的抖什么的。”我仔細想了想，認真地問道。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話。

“首先，我不是。其次，你對那個詞的理解有錯誤。最后，我踢死你我！”

“算了吧，你有腳氣。”

“滴滴滴！”她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算了，跟你說不下去，典型的不懂欣賞思維，我去沖腳。”她拿過自己的背包往商業(yè)街走去。

“我去買兩個橘子，你在這里不要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