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暗。
“小江然,別睡啦,等后天到了縣城,就能買你喜歡的糖畫啦!”
“孩兒他爹,又不著急行車,讓他多睡會兒又何妨?”
江然緩緩睜開眼睛,他帶著幾分茫然,看向自己還算結實的小小身體。
“嗨,又不是咱們三口行車,舅伯他們等久了,可是失禮……”
“別去!”江然下意識開口,奶聲奶氣:“有山匪!路上有山匪埋伏!”
“……說什么呢。”
江然的腦門,被輕輕的彈了一下,他愣了愣,對啊,自己說什么呢?
但為何……腦子里總是閃過全家人都被山匪屠戮的畫面!?
父親的頭被踢飛好遠,母親的乳被割下來了,祖父的舌頭被掛在樹上,堂兄的命根被當成彈弓……
自己手邊有把纖細的柴刀。
嘔!!!
“唉!兒,別嚇娘啊!孩兒他爹,你給他吃什么了!”
“我哪知道!大夫,快找大夫!!!”
因為江然血氣攻心,高燒數日,整個家族商隊,也就此停駐不前。
數日后,突然傳來一則消息,家族商隊原本要走的道路,發現了山匪行蹤,其中為首那人,披著帶血的道士衣服,被士兵剿了。
聽到這個消息,江家頓時長呼一口氣,幸好江然生病了!不然遇上山匪的,就是他們了!
沒由來地,江然聽到道士二字時,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東西丟了。
……
江然有練武才能。
他而立那日,已有了煉體高階的修為,決定出門游歷四方,行俠仗義。
有日,他路過一個縣城時,遇到了一個叫林善兒的人。
她是家小小布紡店的老板,不知為何,和江然一見如故。
聽她說,她本是一個叫伴水縣的城內大家族的大小姐,后來父親因病去世,家族產業被城內其余勢力吞并。
后來,伴水縣被大妖傾覆,縣令戰死,她哥哥犧牲了性命,才換得她活下來,她并未放棄,而是從零開始,打算東山再起。
江然憑著自己的聰明機智,幫林善兒教訓了一個經常騷擾她的地痞惡霸,林善兒也就此對他傾心。
林善兒明知故問:“你,為什么幫我?”
江然鼓足勇氣說:“我,想要幫你一輩子。”
林善兒低著頭,紅著臉:“我以后不要你幫,我也要做你的賢內助。”
“江然,我喜……我愛你。”
“我也是。”
二人緊緊相擁。
江然帶著林善兒返回家鄉。
洞房花燭夜,林善兒淚眼婆娑,將身心全部交給江然。
美人淚眼婆娑,喚出一方紅帕。
后來,在精通經商的林善兒幫忙下。
江家果然今非昔比,成了地方上的龐然巨物。
……
“又有流民……”林善兒依偎在江然身上,語帶擔憂:“近年蕩妖不斷,流民越發多了。”
“……我們又能做些什么呢?”江然穿著錦衣華服,嘆道:“我非家主,前日那個瘸子,自稱伴水縣流民的……還說自己認得你,家里已經對咱們接濟流民的行為,頗有微詞了。”
“等我修為更上一層。”
江然道:“等我煉體巔峰,甚至……練氣!執掌家中大權……咱們就大開家門,接濟流民!”
“不要。”林善兒把腦袋埋在江然胸前,顫抖道:“好人沒有好下場的,我不要你像我父親那樣,我不要救濟別人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求你了,官人。”
江然不知為何,突然感覺懷中的佳人有幾分陌生,但他還是緊緊抱著林善兒。
“……都聽你的。”
……
十年后。
“青,青云接引令!?”
江然踏空而行,不敢置信的看著面前弟子遞來的令牌,渾身激動的顫抖:“我,我可拜入青云宗!?”
但他轉念又道:“那,我的家室呢?我……我的愛人,我的孩子呢!”
下方,七歲的女兒江思善抱著娘親的大腿,強顏歡笑:“父親你去吧!我和母親,會等你回來的!”
林善兒點了點頭:“去吧,官人。”
“不用掛念我們。”
“怎,怎么這樣……”江然看向面前的弟子,后者緩緩一嘆:“仙凡殊途,你若貪戀紅塵,便留在這里吧。”
江然咬了咬牙。
最后飛離此處。
身后。
林善兒驀然垂淚。
……
二十年后。
“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啊……”
江然回到江家,生疏的摸了摸江思善的頭發,被后者不動聲色的避開,江然尷尬一笑。
“那個……你娘親,葬在哪里?”
那個墳包小小的,上面連林善兒的名字都沒有寫,只寫著“江然之妻,孝女江思善立”。
江思善語氣冷淡。
“這是娘親要求的。”
“她死前都還在掛念著您。”
“雖然承您福蔭,江家如今如日中天,但對不起,父親。”
“我會恨您一輩子。”
在青云宗內,江然是呼風喚雨,叱詫風云的新晉天才修士。
而今天,他只是個跪在妻子墳包前,痛哭流涕的喪家犬。
……
五十年后。
“拜見老祖宗!”
江然坐在江家祠堂之內,面對著數十牌位,身后,數十名子孫齊齊下拜。
江然揮了揮手,頭也不回,看著自己女兒的牌位:“思善她……可有遺言?”
“奶奶有,奶奶說讓我給您!”
一個小小的女孩,和七十年前江思善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小女孩,遞給江然一封信。
江然已是筑基中期修士,但手還是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看到上面的寫的東西后,連退數步,撞翻椅子,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一手捂臉,情緒激蕩。
上面寫著。
“臨了了,看著這些為自己送別的小輩,我才知道,原來當時最痛苦的是您。”
“對不起,父親。”
不久后。
江家便再也沒人,見到過江然了。
……
百年后。
黃土荒漠之上,筑基巔峰,尋覓成丹之機的江然,正在探尋一處秘境。
“咦?”
萬里外,一元嬰期的老者突然癲狂大笑:“找到了!終于被我找到了!就算沒有魏無才又如何!終于讓老夫找到了!”
“司理司命傀!給我上!抓住那人!要活的!”
他的袖中,兩道沒有神智的倩影閃出,那是天機老人以兩名與自己命數相連的修士,煉制的完美傀儡。
江然還沒來得及察覺,他的命數就被這元嬰修士囊入掌中。
就此死了。
……
仿佛,人生在重演。
江然再次回到了那個父母將自己喚醒的清晨。
不過,這次他偶爾會感到貫徹心扉的痛苦,這改變了他的人生很多。
他一樣娶了林善兒為妻,但這次沒有離家修行,而是在大宇王朝內考取功名,最后在殿試中得了會元。
江然也曾為那殿堂上驚鴻一瞥的監星樓主所驚艷,但并無下文,監星樓主身份超然,自己已有家室,又怎會自找不痛快。
后來,他官至首輔,將家人接到身邊,好不春風得意。
卻在一次奸臣的構陷之中,成了與群妖山脈勾結的罪臣,隨后等待他的,是滿門抄斬。
那構陷他的奸臣,特意讓他親眼看著所有親族被斬首后,才將他千刀萬剮,折磨到底。
……
這次,江家沒有躲過山匪,江然看到家人被屠戮,還在愣神間,就被一刀砍掉了頭顱。
……
這次,江然遇到了魏無才,繼承了長生觀,卻沒遭住天人五衰,直接斃命。
……
這次,江然得道之后,成了一介殺手,因高額報酬冒險,卻因莽撞失了性命。
……
這次,江然在一次天災中,逃了很遠,最后餓死在路上。
……
這次,江然與司命喜結連理,與她師父化干戈為玉帛,推杯換盞,共探長生之秘。
……
這次……
……
不知過了多久。
江然活了數百次。
這些人生中,有修為低微的,有得道飛升的,有白頭偕老的,有天煞孤星的……
但最后都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有什么東西,讓自己的死亡,成為了既定。
仿佛一張,埋在前路的深淵大口……
……
“……江然。”
江然茫然的走在漆黑的道路之中。
聽到這聲音,他愣了一愣。
“為什么……”
他嘴唇干裂,渾身枯朽,眼中充滿了絕望與憤怒,一連串問道:“你在戲弄我嗎?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要讓我經歷這些?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那聲音緩緩回答。
“因為……我要拿你的命,獻祭給長生觀。”
江然這才看到,自己經歷的,那無數次不同的命運,竟然都被喂入了長生觀的口中。
“隨后,供我自己長生,修行。”
憑什么!
江然目呲欲裂!自己也在努力活著,他知道自己經歷了什么嗎!憑什么這人可以擅自用自己的命運,當作修行的輔料!
發出聲音那人,撥開迷霧,走到迷茫的江然面前。
正是年少時,意氣風發的自己。
經歷了百世的江然愣住了。
一老一少默默對視。
年少的江然道。
“這就是長生觀,你想參透的東西,蘊含的大道。”
“以他人命數,供養自身。”
“吞噬的不是壽元,而是命運長短。”
“掠奪的不是生機,而是命運粗細。”
“長生,只能靠不斷的吞噬,掠奪。”
“你好好回想,千年前,你是不是在瘋狂的絕境之中,想到了拿自己供養長生觀的辦法?”年少江然笑道:“只要親身經歷獻祭,就一定能跟長生觀產生更深的聯系。”
“你用萬年壽元,換成百世命數,盡數讓長生觀吞噬,這才勉強找回神智,并與長生觀建立了更深的聯系。”
“現在,沒有人比你,更清楚長生觀的道了。”
“滿足了?”
不等江然的回答,年少的江然緩緩散去。
江然環顧四周,依舊是那熟悉的須臾長生境,依舊是那熟悉的,和自己一般無二的長生觀虛影。
江然沉默著,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年,也許是一個世紀,在須臾長生境內,時間的概念對他而言,已經十分模糊。
天下之大,怕是沒有任何一個練氣修士,與他能感同身受。
最后,江然釋然的輕輕笑著,拍了拍長生觀的腦袋。
“……到頭來,還是不知道,你到底是個什么。”
“罷了。”
他退出了須臾長生境。
身后。
長生觀似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