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帝閉目,不再言語,兩行渾濁不堪的眼淚緩緩流淌,過了許久才睜開雙眼,又在殿內幾人臉上掃來掃去,最終停留在戴權身上。
“戴權,你是,你是死人嗎?”
元和帝這話問的很有些道理,戴權身為司禮監掌印太監,還提督東廠兼龍禁尉指揮使,這是皇宮里唯一的武裝力量,只要戴權一聲令下,完全可以兵不血刃拿下胡玄機等人。
可戴權心里也苦啊!
往日里無數次勸諫,讓你提防胡玄機父女,你不僅不聽,還把我貶到御馬監喂馬,現如今事到臨頭,你又來問我做甚?
胡玄機一代大儒,門生故吏遍布朝野,不說外朝,就說這內廷之中,有多少是他的人?
要知道大乾朝的太監,進宮以后是要進內書堂讀書的,而負責教授太監讀書認字的老師,不是胡玄機的門生故吏,就是他的徒子徒孫,這些人在教授太監功課的同時,會不會收幾個機靈點的充當暗子。
你不殺一批,抓一批,整頓一批,這樣的內廷太監,你敢讓他們去對付胡玄機?
估摸著你這邊還沒下命令呢,胡玄機那邊,行動細節都知道了。
至于龍禁尉,大乾這些年文道昌盛,武運衰微,一個小小的新科進士,都敢公然嘲笑開國勛貴,說什么只有在東華門唱過名的才是好男兒。
此等亂象,已非一日,你不但不管,反而因為當年皇位爭奪戰,武勛集團支持先戾太子義忠親王,沒有站在你這邊,你就聯合滿朝文官,大肆打壓勛貴武將。
龍禁尉里多為勛貴子弟,他們早就沒了開國時的精氣神,武備荒馳,整日里只知道牽鷹駕狗,吃喝玩樂。
他們連一個小小的新科進士都不敢得罪,生怕惹得御史言官聯名參奏,你讓他們去對付胡玄機,他們有那個膽子嗎?
念至此處,戴權不無怨念的看了眼元和帝,心說,龍禁尉本是皇帝養的堂下虎,卻被你親手拔了老虎的牙齒和爪子,變成了一只病貓,事到如今,你讓病貓......
退一萬步講,即便我召集心腹,選擇和胡玄機兌子,并僥幸成功,那我又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了胡玄機一黨的瘋狂報復,還有全天下讀書人的謾罵攻訐,就連我們老戴家的祖墳,恐怕都得被那些讀書人給掘了。
甚至有可能,皇帝會選擇殺了我,來安撫全天下的讀書人。
想至此處,戴權嘆息一聲,道:“陛下,太子已經沒了,無法死而復生,陛下還請息怒,即便陛下不為大乾社稷考慮,也得為活著的兒孫考慮啊!”
這話元和帝聽明白了,戴權的意思是,胡氏父女現在掌握局面,已經動不了他們了,真要把他們逼到魚死網破的地步,他唯一的子嗣李崇,會不會也步太子后塵呢?
到那時節,大乾社稷會怎么樣不好說,但元和帝他自己,可就真的絕嗣了。
元和帝一陣喘息,臉上灰敗之色更盛。
“誰在外間?”
見元和帝不再糾纏太子之事,胡玄機松了口氣,朝外間暖閣招招手。
禮部尚書孟元康,和其他幾位沒啥存在感的內閣大學士,一個個彎著腰來至元和帝榻前。
元和帝看了看,皺眉問道:“王子騰呢?他為何不來?難道他,他也被你們給......”
元和帝話音未落,其中一個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的大學士,回稟道:“陛下,王子騰奉旨巡邊去了。”
“朕,朕沒有下旨啊?”
禮部尚書孟元康說道:“或許陛下記錯了,總之相爺是不會錯的,不是嗎,陛下?”
大乾朝唯一一個有牌面的武勛,也是當年皇位爭奪戰中,唯一支持元和帝的開國勛貴,京營節度使王子騰被調離京城。
這下,元和帝絕望了。
但他不想就此屈服,他御極二十七載,自有他的驕傲與倔強。
局面崩壞如此,已經無法挽回,但朕還有能力惡心你們。
就像李淵用不斷生崽子的行為藝術,來惡心他的好大兒李世民。
當然,他已經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像李淵那樣惡心人,但他有自己獨有的方式來惡心胡玄機。
元和帝眼神飄忽,盯上了御榻帷帳旁的黃帶子。
這條黃帶子,三歲孩童輕輕一拉便能扯斷,而且斷裂之后無法修補,如此匠心獨運,本就是示警用的。
只要他扯斷這條黃帶子,起居注上就會留下一筆,織造局和造辦處也會記下有關黃帶子的損壞記錄,到時候看你胡玄機怎么辦?
你不改青史,那便坐實了你的千古惡名。
你改了青史,哈哈,那野史可比正史有意思多了,到時候,你胡玄機只怕會遺臭萬年。
就像高粱河車神趙二,正史對傳位過程語焉不詳,野史便給你編出來個斧聲燭影。
元和帝拿定主意,顫顫巍巍伸出左手,抓住帷帳旁的黃帶子,猛地往下一拽。
沒斷?
三歲孩童都能輕松扯斷,朕拉不斷?
元和帝還不死心,又扯了一下,還是沒斷。
元和帝的眼神逐漸暗淡,他明白了,這條黃帶子被人給調包了。
這下,元和帝徹底絕望了。
他第一次,將自己的目光停留在李崇,這個他唯一還活著的兒子身上。
逐漸暗淡灰敗的眼神里,也終于有了一些慈愛之色。
“癡兒,你何其不幸,托生在帝王家,你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只怕要快活許多,還不快跪下,向胡先生叩頭,自今日起,胡先生便是你的祖父,你要視先生為君為祖,萬萬不可忤逆。”
歷代帝王托孤,尊顧命大臣為父,并不稀奇,比如呂不韋的仲父,范增的亞父,諸葛亮的相父,但尊為祖父,還未有成例,元和帝也算是開了歷史先河了。
可即便如此,胡玄機依舊挺直腰板,站在那里,巋然不動。
他面色平靜的看著元和帝,心說你不是漢昭烈帝劉備,老夫也不是愚忠的諸葛亮,別想用祖孫名分來束縛老夫,老夫不吃這一套。
元和帝睜大雙眼,眼神空洞之極,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胡玄機。
讓我兒認你為祖父,細論起來,朕也得喊你一聲爹,朕都做到如此地步了,你還不答應善待我兒?
你,你還是人嗎?
“先生,你怎么忍心拒絕一個將死之人的托付?”元和帝的語氣里滿是哀求。
見胡玄機還是不為所動,元和帝只能繼續加碼。
“戴權,擬旨,朕拜胡先生為太師,上柱國,特進光祿大夫,封爵梁國公,食邑萬戶。”
按照大乾官制,太師,上柱國,特進光祿大夫,都是正一品頂級階官,其中太師是文官頂級階官,上柱國是武將頂級階官,而特進光祿大夫,則是文武通用的頂級階官。
尤其是太師和上柱國,都是文武官員死后追贈的,能喘氣,能吃飯,還能說話的太師和上柱國,以前還真沒見過。
而按照大乾爵位制度,只有軍功封爵這一條路,也就是說,爵位是武將專屬,文官是不可能封爵的,更何況還是食邑萬戶,梁國公這種頂級勛爵。
胡玄機一介文臣,封爵梁國公,食邑萬戶,也是大乾開國百年以來第一次。
此時的胡玄機,官拜太師,內閣首輔,吏部尚書兼戶部尚書,上柱國,特進光祿大夫,梁國公,食邑萬戶,不管是在文官系統,還是武勛系統,他都已經是毫無爭議的第一人。
甚至可以說,胡玄機官位爵位之高,已經到了封無可封的地步,后世皇帝如果還要封賞什么的話,只能加九錫,冕十旒,乘金車,駕六馬,出入用天子鑾儀,讓他走篡位流程了。
元和帝看向胡玄機,嘶聲哀求道:“胡先生,朕能給你的,都給你了,還請先生看在你我君臣,相交二十七載的份上,好生看顧我兒。”
胡玄機終于動了,他拉著李崇的小手,一起跪伏在元和帝面前。
“陛下如此厚待老臣,老臣感激涕零,請陛下放心,老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絕不負陛下所托。”
見胡玄機終于答應輔佐李崇,元和帝終于放下心來,但是,他真能放心嗎?
歷朝歷代那些篡位自立的權臣,在先帝托孤的時候,哪個不是答應的好好的,結果呢?
元和帝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抓住胡玄機的手腕。
“奪便奪,勿要殺!”元和帝雙目通紅,眼神可怕至極,“還請先生看在往日情分上,不要讓朕絕后,算是,算是朕求你了,至于遺詔,先生看著擬吧......”
話未說完,元和帝腦袋低垂,含恨而終,時年五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