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乾官員之中,胡玄機學問最好,而在讀書人里,他官當的最大,所以被尊為一代大儒。
但胡玄機不這么認為。
他認為,人性之惡,首在淫,這里的淫不是色色,不是男女之事,而是過分,不節制的意思,而他對自身欲望的克制,便是從食欲開始的。
過午不食,胡玄機堅持了五十多年。
胡玄機認為,他之所以能成就一代大儒,之所以能在四十二歲入閣,四十八歲位列首輔,和他過午不食,克己復禮有很大關系。
總之一句話,老子胡玄機,生來就是有德行。
他今天的大儒身份,并不是天下讀書人賦予的,頭上那頂首輔的官帽,也不是皇帝恩賜的,而是上天對他多年修身養性,齊家治國的回報。
今兒在養心殿守著皇帝,枯坐了大半天,水米未進,傍晚進內閣,又忙活到深夜。
安陽黃河決口,渭州蝗災,倭寇進犯紹興,南直隸有水匪占了個小島子為禍不淺,成都府有個窮酸老秀才意圖造反......
這般諸多事務,胡玄機腹中早已饑餓難耐,可他依舊秉持著過午不食的習慣,只飲了兩杯清茶,涮涮腸胃,打算一如既往,餓著肚子歇下。
就在他以茶當飯這會兒,管家游七不待稟報,便急匆匆走了進來。
“老爺,不好了,太子吐血不止,說是快不行了!”
胡玄機面色大變,剛喝進嘴里的熱茶,‘噗’的一下,全噴了出來。
怎么會?
他傍晚離開養心殿的時候,太子還好好的,當時太子還勸他注意身體,說大乾離不開他云云。
這才過去不到三個時辰......
這三個時辰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難道,皇后她......
一想到這里,胡玄機心亂如麻。
“備轎,不,備馬,老夫要進宮!”
胡玄機一邊吩咐,一邊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只穿了一身家中便服,竟是連朝服都來不及換。
游七趕忙跟出去,吩咐下人套馬,去喊護衛人等,伺候胡玄機入宮。
游七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條,可他的眼睛里,仍然滿是難以置信之色。
要知道在游七印象中,胡玄機便是天上謫仙,人間圣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說的就是相爺胡玄機。
他伺候胡玄機三十多年,還從沒見過相爺如此失態過。
皇宮夜里落鎖之后,別說外臣,就是宮中之人也不得擅自出入,但胡玄機除外,早在十年前,元和帝便賜他隨意出入禁宮之權。
當然,這權利是給胡玄機個人的,管家游七和一眾護衛,到了奉天門,便只能在宮門外等候了。
負責看守東宮的龍禁尉和侍衛親軍,離老遠便瞧見了打馬狂奔而來的胡玄機。
六十多歲的當朝首輔,深更半夜在皇宮縱馬馳騁,這是真新鮮啊!
今夜當值的是龍禁尉千戶左子雄,緊緊皺著眉頭,心說皇帝賜你隨意出入禁中之權,可沒賜你半夜在紫禁城騎馬?。?
按照大乾律法,任他是誰,今兒必須拿下,呈報有司處置,但縱馬的可是當朝首輔啊!
拿下吧,得罪了胡玄機,自己這個五品千戶算是干到頭了,不管吧,明兒保準有御史言官參他玩忽職守。
在京城為官,誰還沒幾個仇人,到時候他們落井下石,自己鐵定吃不了兜著走。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左子雄一時做了難。
算了,走流程吧,希望首輔大人大人有大量,不和他們這些軍漢一般計較。
左子雄想著,自己象征性攔一下,萬一沒攔住,他身上的罪責也會小一些。
畢竟不攔,那是態度問題,而攔不住,只是能力不足罷了。
“宮禁重地,來人止步!”
左子雄話音未落,只見一條馬鞭,忽的一下朝他面門抽來。
以左子雄的身手,只須拽住馬鞭輕輕一拉,便能將胡玄機拉下馬來,可他別說伸手,竟是連躲都不敢躲,站在那里硬生生挨了一鞭子。
“滾開!”
胡玄機一聲怒喝,看都不看左子雄一眼,單人單騎直入東宮。
挨了一鞭子的左子雄,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疼,可他非但不怒,反倒笑了起來,有了這一鞭子,他便一點責任也不用擔了。
只是在他眼底深處,卻有一道寒芒閃過。
“你狂任你狂,你橫任你橫,老匹夫,終有你倒霉的那一天,到時候,可別落在我手里!”
再說胡玄機騎馬入東宮,如入無人之境,一直奔至太子寢殿,這才翻身下馬。
可他畢竟只是文官,本就不擅騎馬,又年逾花甲,腿腳也有些不太靈便,往日上下馬的地方都有下馬石,或是下人仆役跪在地上供他踩踏,太子寢殿之外,可沒準備這些物什。
故此,與其說胡玄機翻身下馬,不如說他是滾下馬來。
胡玄機已經做好了出丑,甚至是崴腳的準備,不料下馬時竟覺得腳下軟乎乎的,似乎有一個人在地上接著他。
借著檐下宮燈影影綽綽的亮光,胡玄機低頭仔細觀瞧,只見那人身量不高,好像是個小孩子,頭戴紫金冠,身穿袞龍袍,眉眼生的煞是好看。
看著有些眼熟,咦,怎么那么像二皇子呢?
“殿,殿下!”
胡玄機大驚,身子一歪,結結實實摔下馬來,順勢把李崇也帶著摔倒在地。
還沒等胡玄機站起身來,李崇便撲進胡玄機懷里,鼻涕一把淚一把哭了起來。
“外王父,嗚嗚嗚,太子,太子哥哥沒了,父皇也......嗚嗚嗚,我只剩下外王父和母后兩個親人了,嗚嗚嗚,外王父,您可要保重尸,保重身體啊!”
胡玄機一臉的嫌棄,看著懷里的李崇,本想將他推開,可又覺著似乎不妥,便抓住李崇的兩只胳膊,想要抱他起身。
別看李崇才十歲,長得那叫一個壯實,跟個小肉墩似的。
胡玄機一介文臣,又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能有多大氣力,抱了好幾下,愣是沒抱動。
好在幾個小太監過來幫忙,胡玄機才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
低頭一瞧,他身上那件青色儒衫,胸口位置黏糊糊濕了一大片,不用問,肯定是方才拜李崇所賜。
外王父,即外祖父,皇后胡氏是李崇的嫡母,而胡玄機是胡氏之父,按照儒家禮法,李崇確實應該稱胡玄機為外王父。
但這套禮法對皇家并不適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關系的禮法等級,遠高于父子關系,遑論外孫和外祖父。
別說李崇和胡玄機,這種只存在于概念中的外孫和外祖父,即便李崇是胡氏親生的,即便胡玄機是李崇血緣上的外祖父,在皇家而言,李崇也是君,而胡玄機只是臣。
皇子喊你外祖父,那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但你不能真的答應,你要是答應了,就是蔑視皇權,就是大不敬。
胡玄機一代大儒,吃的就是儒家禮法這碗飯,怎么可能拎不清這個,他朝李崇輕施一禮。
“殿下,萬萬不可如此,外王父之名,老臣擔待不起。”
不待胡玄機起身,李崇又撲了上去,一把抱住胡玄機大腿,鼻涕眼淚肆意流淌,一個勁兒地往胡玄機身上蹭。
得,身上這件儒衫是徹底不能要了。
“外王父,您不要我了嗎?嗚嗚嗚,我可是您最親最親的小外孫??!”
胡玄機眼神怪異,低頭看著李崇的小腦袋瓜,要不是身在禁宮,他真想把這個臟東西一腳踢死。
臟東西,真是個臟東西??!
當年在糞坑里,咋就沒把你溺死呢?
老夫一代大儒,也是你這個白癡能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