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糜氏累世貨殖,與冀州甄氏、陳留衛氏、吳氏,并為天下巨富。若無良策,恐怕難以說動糜氏家主,令其舉族來投。”
“憲和此言,只是不知道如今糜氏正身處窘境罷了。”
“哦?糜氏正身處窘境?先生此言何意,可否為雍詳細言說?”
簡雍心下好奇,將竹簡收入懷中,下意識身子前傾了一些。
高淵掩了掩長袍,身子靠近一點,低聲解釋道:
“這東海糜氏,雖然與冀州甄氏同為天下巨富。但是論其家族底蘊,就要比甄氏差遠了。”
“甄氏并非一般商賈,其祖上甄邯曾為新莽太保。光武中興之后,甄阜曾擔任過梁國國相。”
“甄氏上代家主甄逸,甄夫人的亡夫,也曾擔任上蔡縣令。”
“若說甄氏一族世吏兩千石,未免有些夸張。但是其祖上累世為官,可以稱得上一句家學淵源,傳承有序。”
“所以,自甄逸亡故之后,甄氏不過是暫時斷了這份傳承,只能算得上‘家道中落’,其家族底蘊,依然是極為深厚的。”
說完了甄氏,將話語轉向東海糜氏這邊。
“糜氏則不同。”
“東海糜氏,乃是累世貨殖,祖上可沒有出過兩千石的高官,更算不上什么家學傳承。”
“單論家族底蘊,較之冀州甄氏,就已經是相形見絀了。”
“沒有這份影響力,其家中的巨萬貲財,猶如‘稚子懷千金,行于鬧市之上’。群狼環伺之下,即便糜氏僮客過萬,私兵數千,又如何能守得住?”
“正是因為深知這個道理,當代家主糜竺,才不辭辛苦,數次前往雒陽,耗費巨資上下打點,以求謀個一官半職。”
“只是單靠這般點滴積累,最少也需兩三代人,三五十年光景,才能混上個郡守、國相這種兩千石的高官。”
“這讓糜氏如何能等得了?”
“奈何糜氏本就毫無根底,因為商賈這層身份,哪怕與士族聯姻,推出糜氏嫡女,也會為士族所輕,終歸只能給人做個妾室,對糜氏更無半點助力。”
“憲和,若換作你是糜氏家主,該如何保下這偌大產業呢?”
聽到這個問題之后,簡雍陷入了思索。
思來想去,眼下對于糜氏而言,想要擺脫商賈的身份,轉入士族行列,也只有族中子弟出仕為官,以及和士族聯姻這兩種辦法。
當今天子賣官鬻爵,糜氏又不缺錢財,看起來倒是直接花錢買官更合適點。
但是劉宏的賣官鬻爵也是增加了很多限制的,其中最嚴重的一個,就是花錢買來的高官,最多只能當個一年半載,然后就會被劉宏找到各種理由,將別人從花錢買來的官職上撤下。
也就是說,你花了大量的真金白銀,充其量不過是買了一張有期限的“大漢高級官員體驗卡”。
這對于糜氏這種迫切想要完成士族化的商賈來說,花費海量錢財卻沒有實現原本訴求,實在是有些得不償失。
至于和士族聯姻,那也確如高淵所說,自家嫡女只能給人做妾,對家族不但沒有半點好處,反而更容易被夫家耍手段,侵吞女家的財產,最終只能落得個人財俱失。
簡雍思來想去,也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破局之法,既能幫助糜氏完成士族化,又能保留祖傳家業。只得搖頭輕嘆,一臉慚愧道:
“簡雍愚笨,實在想不出一舉兼得的辦法,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憲和不必自輕,這破解之法,只在字面上。”
“憲和只是做慣了游俠,又投身軍伍,久而久之,就習慣了直來直往,思維上很容易走入誤區。”
“憲和不妨稍微換一個身份,若你是士族子弟,將要和糜氏聯姻...”
高淵出言引導的同時,沒忘了加以寬慰。
如前文所言,簡雍此人,乃是高淵完成大計所需最重要的一環。簡雍個人能力提升的越高,對于整個計劃的幫助就會越大。
正是出于這個原因,高淵并未直接給出答案,而是以引導為主,循循善誘,為近期以及長期的兩大計劃鋪路。
簡雍一臉疑惑:
“若我是將要與糜氏聯姻的士族弟子,想要幫助糜氏躋身士族,又要保障其家產不被侵奪。”
“那只需將糜氏女引入正堂,作為正妻,屆時再出手相助,舉薦糜家子弟為茂才,而后出仕為官。三五代后,自然可令糜氏擺脫商賈的身份,成為冠帶士家。”
高淵為簡雍的開竅由衷欣喜,“這不就對了?”
“嘶~”
簡雍也不是全無頭腦,只要稍加引導,立馬就想到了關鍵的地方,吃驚道:
“先生可要要簡雍勸說我主,令玄德納糜氏女為正妻?”
“哈哈哈哈....”
高淵聞言爽朗一笑,當即反應過來,眼下已是入夜,唯恐聲音太大,吵醒了住在隔壁的關羽和張飛兩人。
趕緊收了聲音,扯過簡雍身子,密語道:
“憲和果真才思敏捷,屆時就要靠你來說服玄德公了。”
簡雍聞言拍額苦笑:
“若是糜氏女性行淑均,品貌兼備,倒也配得上正妻之位。”
“我主劉玄德乃是漢室之胄,身份上也不算辱沒糜氏。”
“玄德舊妻早喪,房中正缺良人,此計倒也可行...”
說到此時,話鋒一轉,拍了拍高淵的手,沉聲道:
“先生可是忘了?這姻親,可是需要兩方締結的。縱是簡雍說動我主,同意結親。可糜氏那邊...該如何說服于他,遣族中嫡女,下嫁我主呢...”
話語中用了“下嫁”,簡雍已經說的很直白了。
確實,以當前劉備的身份,只有一個中山靖王的名號,較東海糜氏這種巨富而言,雖說在階層上綽綽有余。
但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以簡雍的角度來看,劉備的底蘊較之糜氏,還是有著很明顯的差距的。
原本歷史上的劉備,也是在正式成為徐州牧之后,才獲得糜竺青睞和支持,嫁出親妹,給劉備當夫人的。
“憲和勿憂。”
高淵再次寬慰一句,胸有成竹。
“若論玄德公當前身份,糜氏女與其結親,無疑是下嫁。”
“倘若玄德公不是白身,而是揚州牧呢?”
“嗯?”
簡雍略微一愣,直言道:
“若是玄德做了揚州牧,為何還要娶商賈之女為妻?”
“......”
你們這群古人,怎么一個比一個古板呢!
視野能不能放開一些,換個角度看待問題?
高淵暗自吐槽兩句,索性不裝了,直接說道:
“憲和啊,其實我為玄德公謀求州牧,乃是一條‘連環計’,這其中一環,正是要玄德公結交糜氏,納糜氏家主親妹為妻。”
“少了這一環,這揚州牧,便再也做不成了。”
倒也不是做不成,只不過成為名義上的揚州牧,只是長遠計劃中微不足道的開始。少了糜氏這位大財主入股,日后哪有資金參與各種建設,募兵養民?
想要撬動地球,除了杠桿以外,也得需要一顆砝碼才行。
糜氏家主糜竺,就是除了甄氏以外的最大一顆砝碼。
當然,高淵也是很想將甄氏也綁在劉備這架戰車之上的。
只不過世人深受安土重遷的思想,甄氏身為冀州巨富,人脈、田園、資產、宗族的一切,都在河北一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跟著劉備去揚州的。
若非如此,高淵早就勸說劉備全力結交甄氏了,也不會只是委托甄氏幫忙梟制張舉的首級,留作日后之用。
不過說起來,甄氏這種家族的確厲害,手下能工巧匠不計其數。
經過甄氏梟制過后的張舉,簡直能用“栩栩如生”這個略顯驚悚的詞語來形容。
想到這里,高淵突然有些毛骨悚然。并非是他想起了那個“栩栩如生”的畫面。
而是想到了之前自己一直忽略的一點——
甄夫人完全可以拒絕他三百萬石糧草的勒索,選擇另一種方式破局。
那就是自行殺掉甄姜,割下頭顱,令一嫡親族人攜帶,搶在劉備等人之前,率先前往雒陽,直叩宮門。將甄姜的首級呈送天子案前,陳述緣由。
甄氏若真能這樣行事,甚至將此事在雒陽廣而告之,令整個雒陽城內的士子大夫都能聽聞,就幾乎穩立于不敗之地。
畢竟東漢名士橋玄幼子被綁架之事,距今也不過十來年時間。
當時橋玄向皇帝上書,力求絕對不要因為綁匪劫持人質而選擇妥協,務必格殺勿論。
橋玄乃天下名士,此舉過后,天下士族無不拍手稱贊,敬重其高義。
有此珠玉在前,若是甄氏仿而效之,再特意傳楊一凡,勢必會引發轟動。
屆時必然會受到整個雒陽、甚至整個天下士人的聲援與支持。
到那個時候,即便是劉宏再貪財,也拿甄氏沒什么辦法。
正是想到這些,高淵突然有些心悸和后怕。
他堅信以甄夫人的頭腦和手段,肯定想到了這個辦法,也肯定能夠做得出來。
畢竟對于甄氏這種大家族而言,為了家族長久存續,舍棄一兩個族人并不會令其為難。
不要說只是甄姜這一位嫡生長女了,只要能夠保證家族穩妥,就是一家之主,也可以隨意舍棄。
最多不過轉入蟄伏,再等新一位天才誕生就是。
連日以來一直忙于推導未來,提前布局,高淵總覺得身后的腳印中,落下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