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

聽到那聲清脆的男童聲時，我正在芙蕖庭的臺上表演飛袖舞。

芙蕖庭是長安城中有名的戲樓，雕梁畫棟，四角掛著琉璃燈，燈影搖曳間，映得臺上臺下光影交錯。臺下的觀眾席上人頭攢動，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脂粉氣，偶爾還能聞到遠處飄來的桂花糕甜膩的香氣。戲樓外，長安城的夜色正濃，街道上燈火通明，小販的吆喝聲、行人的談笑聲交織在一起，仿佛整座城市都在為這繁華的夜晚歡呼。

我眼角瞥見一個翠色的團子掛在這五尺臺子邊上，努力扒拉著不讓自己掉下去。情急之下，只能拉住臺子上的緞帶，借力飛躍到他身邊，將他撈起上臺。而后我又借勢在臺上飛了小半圈，將他放在臺階邊，繼續表演。臺下眾人見況，連連叫好。我開心之余回頭看了看那個小男孩，只見他精致的小臉紅撲撲，委委屈屈得抬頭看向他面前一位身著湖藍長衫的男子。

那男子約莫二十出頭，生得一副好相貌。湖藍色的長衫襯得他氣質如玉，腰間系著一條銀絲繡紋的腰帶，顯得既貴氣又不失儒雅。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側臉看向我這邊，沖我微微一笑。我莫名有些害羞，連忙借著退場轉身與其他人一起向后臺走去。

是夜，我們回到在長安的落腳處歇息。這是一座位于城西的大宅院，院中種了幾株老槐樹，枝葉繁茂，月光透過樹葉灑在地上，斑駁如碎銀。院墻外偶爾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悠長而低沉。吃飯時，爹爹和我說了好幾句話我都沒注意，他疑惑，“硰娜，你在想什么呢？“我才驚覺，我竟然一直在回想著剛剛與那人見面的事情。

當時我們表演結束后，那名男子讓仆人帶我去了二樓的包廂。包廂內陳設雅致，墻上掛著一幅水墨山水畫，畫中山巒疊嶂，云霧繚繞，引人入勝。桌上擺著一只青瓷茶壺，壺嘴還冒著裊裊熱氣。男子坐在桌旁，見我進來，起身道：“姑娘請坐。”他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起初那個奶團子明顯還不服氣，嘴里嘟囔著，”她不來我也沒事啊爹爹，你干嘛和她這種人說話。“我瞥了一眼他的小短腿，沒有說話。那男子皺眉，斥責他，”胡鬧，知恩圖報乃圣人教導，難道因為救你的人不是大富大貴之人就要忘恩負義？“他的聲音并不大，可是字字鏗鏘有力，讓奶團子一下子漲紅了臉，不好意思道，”是子路錯了。阿爹不要生氣。“他嘆了口氣，明顯是因為我在，克制住沒有繼續教訓兒子，起身道，”姑娘年紀輕輕，難得身手姣好。今日相助我兒，趙括不勝感激，一些薄禮，希望姑娘收下。“說著，一旁的仆人拿出一錠銀子，用綢子包住遞給我。

我忙擺手，”不用不用，這是小事情。而且方才我救了你家小公子，客人們高興大賞也多了，我謝謝你們才是呢！“

他微微一愣，對仆人擺擺手，又對我道，”是我淺薄了。然而，姑娘大義，趙某卻不能知恩不報。姑娘瞧著不是長安人，可是從西域來的藝人？“

我點頭，”我娘是長安人，當年嫁給我爹爹后就隨他去樓蘭生活。后來她病逝，我爹爹便想帶我來長安看看。一來讓我見見娘的家鄉，二來開拓視野，結交朋友。我爹爹是團里的大樂師，我們隨樂隊一路走，走了整整三年才到呢。“

他頷首，又問，”姑娘身手矯健，可是曾習武？“

“我娘親會武，小時候她教過我。雖然我不愛和人動手，但會時時練習以強身健體。“

”原是如此，不知現下令尊與你在何處落腳？“

“這……”我有些猶豫，畢竟我與他不熟識。

顯然他猜到了，笑了笑，“姑娘莫怕，在下家中正好有幾處平日里拿來租用的外宅。近日因使者遇刺一案，西域游客被嚴厲監管。姑娘一行人來日若遇到麻煩，需要安穩的住處，不妨領此帖到城南趙府與在下聯系。趙某也好報答今日相助之情。”說完，讓仆人將一份名帖遞上。

原來如此，我沖他笑了笑，“多謝公子！此事我還需要與爹爹商量。不過會記在心里的。”

他也笑了，唯一不高興的是一旁的翠團子，臉還是紅撲撲的，看著我的眼神里卻有些憤怒。

我估摸著他也不過十歲左右，十九歲的我才不和他這種小屁孩兒計較呢。拿了帖子，我又看了看那男子，和仆人一起出去了。

“城南趙家？”爹爹聽了我的描述后，自言自語了幾句，道，“與人為善是好，不過我們還是留心些。希望這帖子以后是用不上的。”我面上應著，心里卻有些失落。

晚飯后的訓練，我被樂隊里的南祝哥哥拉住又問了幾句，左右不過幾句，富貴人家少接觸。

第一次的，我心里有了抵觸，反駁道，“可是他是好人呀。他沒有因為我是藝人看不起我，還教訓他家孩子。”

“你！人家有妻有兒，憑什么對你這么好，還不是圖你什么！你莫要被騙。”

我突然感覺臉紅得厲害，心里對那人的好感被形容成了不知廉恥，一時間又氣又羞，一把推開他道，”我討厭你！不要你管！“

周圍一起練習正在歇息的幾人看過來，我見他還要說，扭頭運功跑開了。

長安宵禁嚴厲，我們住的大宅子是與其他行商藝人們合租的，因此我只能跑回和其他舞女合住的屋子里生悶氣。其他人都還在練習，我一個人也不想點燈，開了窗子，借著十五的月色看那帖子。名帖上用朱砂挑了幾株寒梅，翻開后，筆力蒼勁的兩個字映入眼簾-趙括。

括，含束縛之意。十九年的人生里，我活得風風火火，從不知拘束，可此時，我忽然惶恐，自己好像被困住了。窗外的月光灑在名帖上，寒梅的朱砂在月色下顯得格外刺眼，仿佛在提醒我，這長安城雖繁華，卻處處是看不見的枷鎖。

我靠在窗邊，望著遠處的夜空，心中思緒萬千。趙括的身影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的音容笑貌，仿佛都歷歷在目。我從未見過如此清俊富貴的男子，也從未有過如此復雜的心情。我知道，自己不該對一個陌生人產生這樣的情感，尤其是這樣一個與我身份懸殊的人。

夜風微涼，吹動了我額前的碎發。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心中的波瀾。然而，那寒梅的名帖依舊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仿佛在無聲地提醒我，有些事情，已經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