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趁生命氣息逗留
- (美)羅杰·澤拉茲尼
- 3692字
- 2025-02-18 15:35:26
能量涌現

進入第二個年頭,他快被逼瘋了。
之前所有行之有效的方法都宣告失效。
每一天,他都嘗試突破現狀,但一無所獲。
他對學生大吼大叫,開車時橫沖直撞。他一次次地捶墻,指關節傷得鮮血淋漓。入夜后,他無法入睡,不斷地咒罵。
但沒人幫得了他。在精神科醫生看來,他的病癥并不存在,毫無疑問,他們只會用其他病癥的治療方法治療他。
所以那年夏天,他找了個度假勝地待了一個月,但情況沒有任何好轉。他嘗試了幾種致幻劑,同樣不起作用。他試著放松心情,任思緒飄散,錄下他在這種狀態下說的話,但重放錄音只能讓他更加頭疼。
在一個由正常人組成的社會中,能量被阻斷的異能者,又能向誰傾訴呢?
……只有他的同類。前提是他找得到。
米爾特·蘭德還認識四個和他一樣的人:他的表哥加里,現已去世;黑人牧師沃克·杰克遜,他退休后去了南方;舞蹈演員塔特亞·斯特凡諾維奇,位于“鐵幕”另一邊的某地;還有柯蒂斯·萊格,可惜,他患上了精神分裂癥,是個偏執狂,被監禁在一家州立精神病罪犯機構內。還有一些人,他曾在夜里感知過,但從沒見過面,現在找不到他們在哪兒。
以前他的能量也遭到過阻斷,但米爾特總能在一個月內恢復過來。可這一次不一樣。煩惱、不適、心煩意亂確實會妨礙到能量的施展,然而如果他的能量因為一件事,過了一年還完全被阻斷,那就不僅僅是心煩意亂、不適或者煩惱這些小事了。
離婚讓他痛不欲生。
知道某個地方有人恨你就夠糟的了,但如果你清楚這到底是哪種怨恨,卻對此無可奈何,如果你能感知到對方的恨意,卻不得不生活在這恨意之中,那就不僅僅是糟糕可以形容的了。無論你是侵犯者還是被侵犯者,當你遭人憎恨,而且生活在這憎恨的圈子里時,你的一些東西會被剝奪:那是你的一小塊靈魂,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稱之為一種思維的方式;它被生生切走,而你無法抑制這痛苦。
帶著滴血的心,米爾特·蘭德走遍全國,返回家里。
他會坐在全包式的玻璃后門廊里,一邊喝酒,一邊望向樹林,看著陰影中的螢火蟲、兔子、暗色的鳥,偶然竄過的狐貍,時而出沒的蝙蝠。
他曾經是螢火蟲、兔子、鳥,偶爾是狐貍,時而是蝙蝠。
正是為了這片野地,他搬到了比郊區更偏僻的地方,還為此付出了通勤時間增加半個小時的代價。
可是現在,他和自己曾經融為一體的野地之間隔著玻璃后門廊?,F在,他孤身一人。
他只能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閑逛,去學院給學生們授課,困坐在餐廳、劇院、酒吧里。他曾經充滿能量,如今只??仗摗?/p>
沒有哪本書能告訴他,一個人如何恢復失去的能量。
在等待能量恢復的這段時間里,他嘗試了所有他想得到的辦法。他在夏日正午去炎熱的人行道踱步,在慢行的車輛前闖紅燈,看孩子們穿著泳衣在滋水的消防栓旁玩耍:那些污水沖刷著他們腳邊的下水溝,他們的媽媽和姐姐穿著 吊帶裝、皺巴巴的襯衫、中褲,皮膚曬成金色,站在樓房入口和店面遮陽篷下攀談,時不時抬眼看孩子們一眼。米爾特在城里到處走動,他不去任何特定的地方,因為一旦在某個地方待得太久,他就會感到幽閉恐懼。他的眉毛和太陽鏡上滿是汗水,襯衫隨著他的不斷走動松弛一陣,又在身上黏糊一陣。
到了下午,米爾特感到雙腳就跟剛烤好的兩塊磚似的,不得不找地方休息。他在綠化帶看到一張長椅,長椅兩側是高大的楓樹。他緩緩地走過去坐下,大腦放空,待了大概二十五分鐘。
你好。
他感到內心有什么東西既想哭,又想笑。
啊,你好,我在這兒!別離開!留下來!求你了!
你——和我是同類……
沒錯,我們是同類。你能看到我,因為你也是這樣的人。但你讀我的心也好,跟我說話也好,都只能來這個位置。我現在使不上我的能量。我——你好?你還在嗎?
又一次,他陷入了孤獨。
他試著讓能量向外觸探。這思緒充盈了他的腦海,他努力想把這意識擴散到他的大腦之外。
請回來!我需要你。你可以幫我。我很絕望,很痛苦。你在哪兒?
沒有任何回應。
他想尖叫,想搜查這條街道上每一棟樓內的每一個房間。
但他只是坐在原地。
那天晚上九點半,他們又見面了,在他的腦海里。
你好?
別走!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留下來吧!別又離開了!求你了!聽我說,我需要幫助!你可以幫我一把。
怎么幫?出什么事了?
我和你是同類。至少以前是。我曾經可以用我的思想去觸碰別的地方,別的生物,別的人,現在卻做不到了。我的能量卡殼了,用不出來。我知道這股能量還在那里,我能感覺得到??晌覜]法使用它……喂?
我還在。但我感覺得到,我就要離開了。我會回來的,我……
米爾特一直等到半夜。她沒有回來。觸碰他心靈的是一個女性。模糊、微弱,但絕對是女性,而且強大??上峭硭冀K未曾出現。米爾特在街區里來回踱步,想知道那能量到底是從哪扇窗、哪扇門散發出來的……
他在24小時咖啡館吃了些東西,接著返回長椅等待,后來他踱了一陣子步,返回咖啡館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最后又來到了長椅上。
曙光乍現,白天跟著來臨。他獨自坐在綠化帶中,聽鳥兒在寂靜中鳴唱,看車輛逐漸增多,還有狗兒來草坪散步。
終于,他又感到了微弱的觸碰:
我來了。這次我大概可以多待一會兒。我該怎么幫你?告訴我吧。
好。你這么做:想象一下那種擴散出去接觸外界、接觸其他意識的感覺,就是你現在正在做的。讓這種感覺充滿你的意識,然后盡可能地傳遞給我。
接下來,他仿佛回到從前,似乎重新獲得了能量。對他來說,那無異于土與水、火與風。他站立其中,浸潤其中,溫暖其中,穿梭其中。
感覺回來了!別停下!
抱歉,撐不住了。我有些頭暈……
你在哪兒?
醫院……
他抬起頭,望向街道盡頭左手邊拐角處的醫院。
哪個病房區?盡管知道她已經離開,他還是在腦海中問了一聲。
他覺得她可能吃了藥,或者發了燒,大概要昏迷上一陣子。
米爾特招了輛的士,回到自己停車的地方開車回家。他洗澡、剃須、做了早餐,但吃不下任何東西。
他喝了些橙汁和咖啡,躺到床上。
等到醒來,已經是五個小時以后的事情了。米爾特看了眼手表,忍不住咒罵。
回鎮子的路上,他一直試著恢復能量。那能量就像一棵樹,扎根于他體內,枝杈就在他眼睛后面,花蕾、花朵、樹汁與顏色一應俱全,但缺少葉子,沒有果實。他能感覺到那樹在體內搖擺、搏動、呼吸;它的存在從他的腳尖滲透到發梢,然而它拒絕屈服于人的意志,不肯接受他的意識,也不曾舒展枝葉,散播生命的芳香。
他在醫院停車場停車,走進大廳,避開前臺,在一張擺滿雜志的桌旁找到了一把椅子。
兩個鐘頭后,他和她建立了聯系。
當時,他正假裝閱讀《假日》,耐心等候著她。
我來了。
那趕緊再來一次!快點!幫我喚醒我的能量!
她照做了。
她在他的腦海中喚起了那股能量。她的動作一頓一頓的,仿佛突然回憶起了復雜的舞步。他心中的能量不斷激蕩,就像潛艇浮上水面,眼前先是扭曲模糊的水簾,然后是清晰濕潤的海面。
幫助他的,是個小姑娘。
一個神志不清、發著高燒、快要死去的小姑娘……
對她施展能量時,他瞬間理解了一切。
她叫多蘿西,處于半昏迷狀態?;蛟S正是因為如此,這股能量才會在她病得最厲害時,從她身上涌現。
她有意識地幫助了他,還是夢見自己幫助了他?
她的父母坐在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姑娘床邊,她母親的腦海里,一個詞語毫無意義地翻來覆去,擋住了其他所有念頭,卻無法驅趕她的傷感:
甲氨蝶呤,甲氨蝶呤,甲氨蝶呤,甲氨……
疼痛如針,不斷刺扎著多蘿西發育了十三年的胸骨。高燒肆虐,她眼看要撒手人寰。
白血病。晚期。他嘗出了她嘴里血絲的味道。
他對此無能為力。盡管如此,他還是說道:
你把你最后的生命和最后的能量都給了我。我不知道是這樣。要是事先知情,我就不會要你幫忙了。
要謝謝的是我,她說,因為你腦中的那些圖像。
圖像?
我看見了許多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東西……
我沒什么值得看的。你本來可以去其他地方,看看更美好的東西。
我又要離開了……
等等!
他喚起體內的能量,融入他的意志、他的思想、他的記憶與感受。在足以燃燒生命的猛烈焰火中,他讓她看到了米爾特·蘭德。
這是我所擁有的一切,我曾經體驗過的一切,希望它們能讓你快樂??矗@是蟲群飛過霧蒙蒙的夜,身影忽隱忽現。這是你躺在灌木下感受的夏日細雨,那些水滴從樹葉落下,敲打你柔軟的狐貍皮毛。這是鹿在月下的舞蹈。這是夢中的鱒魚隨黑暗的波濤漂流,它的血和周圍的海水一樣冷。
這是塔特亞的舞,沃克的布告。這是我的表哥加里,他巧手雕琢的這單塊木料,最后成了里面有球的盒子。這是我了解的紐約,我去過的巴黎。瞧見沒,我最喜歡的餐點、飲料、雪茄、飯店、公園,還有深夜開車的路段。我在這個地方挖池子、修棚屋、游泳。這個,是我的初吻。這是因為失去而落下的淚水;這是我的自我流放,是孤獨,而這是療愈、驚嘆與快樂;這些是我祖母種的水仙花;這則是她的棺槨,周圍裝點了水仙;這是我喜愛的曲風,這是我的狗,它活了很久,生前一直很快活。所有這些能溫暖靈魂、讓頭腦冷靜的事物,都被封在記憶和一個人的自我中。我將它們給你,雖然你來不及了解它們。
他發現自己站在她意識中的遠山上,而她放聲大笑。接著,在她房間里上方的某個地方,一只手覆在她身上,而她的手腕被食指和拇指捏住。她向他沖來,身形突然放大。他鼓動巨大的黑色翅膀向前掠去,攏住她無聲痙攣隨后化作虛無的軀體。
由于自身能量的作用,米爾特身子發僵。他把那本《假日》放在一旁,起身準備離開醫院。他的內心時而充實,時而空虛,就像他的現在和他的曾經。
這是何等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