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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阿爾巴尼亞長大
  • (英)萊亞·烏皮
  • 7067字
  • 2025-02-21 17:07:44

第2章 另一個叫烏皮的人

“你總算回家了!我們都等你兩個小時了!急死我們了。你媽已經回來了!你爸還跑到學校去找你!你弟弟在那兒哭鼻子!”原文是法語。一個全身黑衣的高挑身影咆哮著。尼尼已在小山頂上等了一個多鐘頭,有人經過便問有沒有看到我。她雙手緊張地在圍裙上擦來擦去,眼睛越瞇越用力,想認出我的紅色皮背包。

看得出奶奶很來火。她訓起人來特別有一套,會讓你覺得全是自己的錯。她會指出你的行為給別人帶來了什么后果,說你這樣自私地將自己的事放在第一位,可曾想到這樣會讓多少人做不了要做的事。她的法語獨白毫無要停息的跡象,就在這時,爸爸的身影出現在山坡下。他氣喘吁吁地跑上山來,手里握著哮喘泵,像一枚微型莫洛托夫燃燒彈。他不停地回頭張望著,仿佛是擔心有人跟蹤。我連忙藏到了奶奶身后。

爸爸朝尼尼快步走來,嘴里說:“她打掃完就離校了。我沿著她回家的路找,哪兒都不見她的蹤影。”他顯然很焦慮,頓了頓,拿過哮喘泵猛吸了一口。“我覺得有人在游行示威。”他壓低聲音說,同時做了個手勢,示意進屋再細說。

“她回來了。”奶奶回答。

爸爸長舒了一口氣,然后看到了我,臉立刻沉了下去。

“回你房間去。”他命令。

“那不是抗議,他們是流氓。”我嘴里咕噥著走過院子,心里納悶爸爸為什么用了另一個詞,也就是“抗議”。

進屋時,我看到媽媽正忙著大掃除。她將許多經年未見的物品從閣樓里拿下來:一袋羊毛、一架生銹的梯子、爺爺在大學任教時的舊書。看得出她也很焦慮。她常常會通過做家務來排解胸中的郁悶:越是郁悶,家務“工程”就越宏偉。跟人慪氣時,她一言不發,但會摔鍋敲罐子,餐具掉落在地板上就開罵,或將碟子甩進櫥柜里。跟自己慪氣的時候,她會重新擺放家具,把幾張桌子拉來拖去,椅子疊放起來,卷起客廳的厚重地毯好擦洗地板。

“我瞧見流氓了。”我對她講,急著想分享這次冒險。

“地板是濕的。”她狠狠地回答,還用拖把頭碰了我的腳踝兩下,提醒我不該穿鞋子進屋。

“不過也可能不是流氓,”我邊解鞋帶邊接著說,“也許是抗議者。”

她停下手里的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這兒唯一的流氓就是你。”她邊說邊舉起拖把,朝我房間的方向揮舞了兩下,“這個國家根本就沒有抗議者。”

對政治,媽媽向來不太關心。過去,只有爸爸跟奶奶熱衷于跟進時事,常常談論尼加拉瓜革命與馬爾維納斯群島戰爭。廢止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的談判開始時,兩人都很興奮。爸爸說他如果是美國人,被征召去參加越戰,肯定會拒絕服役的。他常強調,幸運的是,我們國家支持越共。悲慘的事情到了他嘴里,大多會變得有趣。在我的朋友中,他那些反帝國主義政治的笑話都是傳奇。每次我邀朋友們來家里過夜,在臥室地板上鋪好床墊準備睡覺時,他都會從門口探進頭來,說:“睡個好覺啊,巴勒斯坦難民營!”

東方,也就是我們說的“修正主義陣營”近來發生了一些事情,讓人感覺有些不對勁。我也說不清究竟是什么。我模糊記得,有次在意大利電視臺聽到了“團結”原文是意大利語。一詞,似乎跟工人抗議有關。因為我們就生活在一個工人的國度,我覺得把它寫進學校布置的“政治信息”通訊里,應該會挺有意思。我向爸爸征求意見,他卻說:“嗯,我不覺得很有趣啊。要寫通訊的話,我倒有些素材。我上班的那個村子,合作社超額完成了這個五年計劃的小麥生產任務。玉米產量沒達標,可小麥產得多,給補上了。昨晚他們還上了新聞呢。”

只要有抗議活動發生,家人們便不大樂意回答問題。他們要么顯得很疲憊,要么很惱火,干脆關掉電視,或者調小音量,新聞里在說什么都聽不清。似乎誰都不像我那樣好奇。顯然,想弄清楚情況,不能指望他們了。明智的做法是等著上德育課時問諾拉老師。她總是會給出直接明了的回答。她講政治時的那股子勁頭我父母不是沒有,不過他們只在看南斯拉夫電視臺播放的香皂和乳膏廣告時才會表現出來。只要瞧見斯科普里北馬其頓共和國首都。北馬其頓原屬南斯拉夫。電視臺放廣告,尤其是個人衛生產品的,爸爸就會立即嚷道:“廣告!廣告!”聽到這嗓子,廚房里的媽媽和奶奶便會立即撂下手里的活,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進客廳,巴望著能最后瞅一眼屏幕上那個笑吟吟的美麗女士教你如何洗手。要是有事給耽誤了,趕來時沒瞅見,爸爸便會抱歉地說:“別怪我啊,叫你們了,你們來晚了!”這話指定會引起爭吵,她們會說,之所以來晚,還不是因為他在家里只做甩手掌柜。未幾,爭吵便會演變為對罵,繼而甚至會升級為肢體沖突。與此同時,屏幕上南斯拉夫籃球運動員還在得分,直到下一波廣告出現,這場鬧劇才得以收場。什么事情都能讓家人拌嘴爭執,除了政治。

回到臥室,我發現弟弟拉尼在哭鼻子。看見我進來,他抹了一把眼淚,問我有沒有帶餅干回來。

“今天沒有,”我回答,“我沒走那條路。”看上去他又要哭了。

“我得待在這兒,好好想想。”我說,“要不要聽故事?講的是一個站在馬上的人,他似乎代表著世界精神,可是呢,他的頭給人砍掉了。”

“我才不要聽呢,”他回了一句,淚水再度涌出,淌到了臉上,“我怕。我怕沒頭的人。我要餅干。”

“要不要玩扮老師的游戲?”我提議,心中隱隱感覺愧疚。

拉尼點點頭。他跟我都喜歡玩扮老師的游戲。他坐在我桌前,假裝自己是老師,拿支筆胡亂記筆記,而我則裝著在做功課。他對歷史課情有獨鐘。我只要把歷史事件背了下來,便會將課本的內容用主要歷史人物的對話的方式表演出來,而這些人物通常由我的布娃娃扮演。

那天的人物和事件都是玩熟了的。那陣子我們在學習二戰期間意大利法西斯占領阿爾巴尼亞的歷史,重點是我們國家第十任總理的賣國行徑。諾拉老師說那個人是阿爾巴尼亞的叛徒,國王索古一世阿爾巴尼亞王國的國王(1928—1939年在位)。流亡后,他將主權拱手讓給了意大利人。索古一世和他的繼任者的統治,毀滅了阿爾巴尼亞成為真正自由社會的企望。在阿爾巴尼亞遭受了奧斯曼帝國幾百年的奴役,與企圖瓜分國土的列強進行了幾十年的抗爭之后,1912年,全國各地的愛國志士拋開種族與宗教分歧,團結起來為獨立而戰。諾拉老師接著說,后來索古鏟除異己,獨霸權柄,自封為阿爾巴尼亞國王,直到在叛國者的協助下,意大利法西斯侵占了我們的國家。1939年4月7日是意大利正式入侵阿爾巴尼亞的日子,那天,許多士兵與平民英勇地與意大利艦艇戰斗,用寥寥無幾的武器對抗炮彈,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倒在抗敵的防線上。然而,其他一些阿爾巴尼亞人,比如此前效忠于那位剝削無度、嗜血成性的國王的高官、地主和商業精英,卻忙不迭去迎接侵略軍,在新的殖民政府中攫取高位。其中某些人,包括我國前總理,竟然對意大利當局感激涕零,說多虧了他們,我們的國家才得以掙脫索古一世沉重的枷鎖,獲得了解放。幾個月后,一顆航空炸彈要了那位前總理的命。那天,歷史作業的主題就是這個家伙。他活著的時候是曾與國王狼狽為奸的叛國者,喪命的時候是可恥的法西斯惡棍。

在學校談論有關法西斯的話題時,大家情緒很是激動。孩子們討論起來氣氛分外活躍,幾乎洋溢著自豪感。老師問我們,家里有沒有親人參過戰,或者為抵抗運動做出過貢獻。比如,伊洛娜的爺爺年僅十五歲就參加了山里的游擊隊,與意大利侵略者浴血奮戰。1944年,阿爾巴尼亞解放后,他又奔赴南斯拉夫,協助當地的抵抗運動。他常來我們學校做報告,講述他的游擊隊員生涯,告訴我們,阿爾巴尼亞和南斯拉夫是僅有的兩個沒得到盟軍的幫助就贏得戰爭的國家。其他孩子說起祖父母或叔公叔婆為反法西斯戰士提供過食物和住所。家里有為抵抗運動獻出年輕生命的親屬的,便將烈士的衣物或個人物品拿到班上來:一件襯衫,一條繡有圖案的手帕,英勇就義前幾小時寫給家人的絕筆信。

“咱家有沒有親戚參加過反法西斯戰爭?”我問家里的大人。他們努力回想,在家庭照片中搜尋,跟其他親戚打聽,終于找到一位巴巴·穆斯塔法,是我嬸嬸遠房表兄的叔公。當年意大利人撤離阿爾巴尼亞,德國人取而代之。有天下午,游擊隊襲擊了納粹守備隊,巴巴·穆斯塔法有當地清真寺的鑰匙,便將游擊隊員藏了進去。我在班上興致勃勃地講了這個故事。“他是你什么親戚來著?”伊洛娜問我。“他跟清真寺是什么關系?為什么會有鑰匙?”另一位朋友瑪西達俏皮地問。“游擊隊員后來怎樣了呢?”還有一位叫碧莎的朋友想知道。我盡力去回答這幾個問題。可事實上家人提供的細節有限,我無法滿足朋友們的好奇心。于是,大家的討論變得令人迷惑,甚至讓我很不自在。幾番問答下來,我同穆斯塔法的關系,以及他對抵抗運動的貢獻開始顯得無足輕重,甚至有了夸大其詞之嫌。到最后,我甚至覺得:連諾拉心里都已認定,穆斯塔法是我杜撰出來的。

每年5月5日是戰爭英烈紀念日,上面會派出官員代表團來我們這一片慰問烈士家屬,提醒他們親人的血沒有白流。我坐在廚房的窗前,嫉妒地瞅著朋友們身穿最漂亮的衣服,手捧大束嬌艷的紅玫瑰,揮著小旗子,唱著抵抗運動的歌曲,領著各位官員走向自家房子。他們的父母會站成一排,與代表們握手,官方媒體在旁邊拍照。幾天后影集會寄到,然后他們會帶到學校去展示。而我呢,卻什么都拿不出來。

我家沒有社會主義英烈可供紀念就算了,偏偏我們國家的第十位總理,那個出賣阿爾巴尼亞的奸賊,那個叛國者,我們的階級敵人,學校討論時活該遭到仇恨和蔑視的對象,不僅恰巧與我同姓,還與爸爸同名:沙費爾·烏皮。每一年只要他的名字在課本里出現,我都只好耐心解釋他雖然與我同姓,但毫無血緣關系。我不得不解釋,我爸爸叫沙費爾是因為他祖父叫這個,碰巧與那位前總理同名同姓。每一年,我都痛恨這番解釋。

我憋著氣讀完了這次的歷史作業,怔怔地想了一會兒,然后惱怒地站起身來,一手緊緊地攥住課本。“跟我來,”我對拉尼命令道,“怎么又是那個烏皮。”他乖乖地跟著我,嘴里一直在咬他剛剛一直在畫畫的筆。我隨手摔上門,大步朝廚房走了過去。

“明天我不去學校了!”我宣布道。

起初,并沒人注意到我。媽媽、爸爸和奶奶背對著廚房門,挨著彼此坐在小橡木桌邊三張顫巍巍的折疊椅上。胳膊肘放在桌上,手掌撐著太陽穴,頭深深地埋了下去,遠遠偏離了身體的重心,看起來仿佛就要離身而去。三人似乎正沉浸于某種神秘的集體儀式中,事關某個高深莫測的物體,我看不見,因為他們的身體擋住了視線。

我等待他們對我的決定做出反應。可是沒有反應,只聽到一個“噓”聲。我踮起腳尖,抻著脖子觀瞧,只見桌子正中擺著家里的收音機。

“明天我不去學校了!”

我提高了嗓門,又朝前走了幾步,手中的歷史課本翻開在有總理照片的那頁。拉尼猛跺了一下地板,同仇敵愾地望向我。爸爸的身體猛地一顫,轉過頭來,一臉破壞分子當場被擒時的慌亂神情。媽媽連忙關上收音機。可最后兩個詞還是被我聽到了:“政治多元化。”

“誰讓你們離開臥室的?”爸爸聽起來像是威脅。

“又是這個人。”我只管說我的,沒理會他的責問,聲調仍然很高,卻開始有些發顫,“又是賣國賊烏皮。我明天不去學校了,再也不想浪費時間跟人家解釋,我們跟那人毫無關系。我同所有人都講過,都講好多遍了,可他們還是會問,一定會的,就好像從來沒聽過,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又會問的,總是那樣,我解釋的法子都用光了。”

每次歷史課、文學課或德育課上出現與法西斯相關的內容,我都會把這套說辭搬出來用。可家人從來都不允許我因此逃學。我也知道,這次同樣會如此。跟他們怎么都講不通,感覺到來自朋友們的壓力是什么滋味。跟朋友們也沒法說清楚,生活在這么一個家庭是怎樣的感受:在這個家里,過去似乎毫不相干,重要的是討論現狀,為未來做規劃。當時我心中那種揮之不去的感覺直到現在才能說明白,那就是,事實上,我在家中和外面過著雙重人生,而不是一種。兩種人生有時互為補充、互相支撐,但多數情況下,都與我無法充分理解的現實相沖突。

我父母面面相覷。尼尼瞅著他們,然后轉向我,用堅定但令人安心的口吻說:“你當然得去學校,你又沒做錯什么。”

“我們又沒做錯什么。”媽媽糾正道。她把手伸向收音機,意思是還要聽。我如果再待在這間屋子里,很快就會不受歡迎了。

“有問題的不是我,”我堅持說,“也不是我們。有問題的是那個賣國賊。要是咱家有個值得稱頌的英雄,我就可以拿他出來在班上說,大家也就不會一門心思打聽我跟那個烏皮的關系了。可咱家沒有啊,不光咱家沒有,整個大家族都沒有,沒哪個親戚曾經努力捍衛過我們的自由。這個家里就沒誰在乎過自由。”

“這你就說得不對了,”爸爸說,“咱家有人在乎自由。咱家有你啊。你就在乎自由。你就是一個自由戰士。”

就跟此前無數次一樣,這番對話就這樣展開來:奶奶認為,因為一個姓氏就不去上學是不理智的,爸爸說了個笑話岔開話題,媽媽只想做回剛才的事,怪我不該打斷了她。

然而這一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出乎了我的意料。媽媽突然放開抓著收音機的手,站起身轉向我說:“告訴他們,烏皮沒做錯什么。”

尼尼皺起眉頭,然后盯向爸爸,顯得不知所措。他伸手拿起哮喘泵,想避開她的目光,轉過頭去看我媽,臉上寫滿了不安。媽媽狠狠地回視他,眼中閃著怒火,顯然料到自己的舉動會弄得大家措手不及。她不顧爸爸無聲的指責,接著剛才的話頭說:

“他沒做錯什么。他是法西斯分子嗎?我不知道。也許吧。他捍衛自由了嗎?這要看怎么說。人得活著,才會有自由。也許他只是想救人。阿爾巴尼亞跟意大利斗,勝算有多大?它在各方面都依賴意大利。流血有意義嗎?法西斯早就掌握了我們國家,控制了所有市場。正是索古本人將所有主要國企的股份給了意大利人。早在意大利槍炮到來之前,意大利商品就運來了。我們的道路都是法西斯分子修建的。我們的政府大樓都是墨索里尼的建筑師建造的,要比他的官員占據這些大樓早得多。他們所謂的法西斯入侵……”

她頓了一下,說出“入侵”兩字時,嘴唇撇了一下,露出譏諷的笑。

“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尼尼打斷了她的話,然后轉向我說,“重要的是,你沒做錯什么,你沒什么好怕的。”

“你說的‘他們’是誰呀?”我問道,媽媽的話讓我很迷惑,也很好奇。她說的事我完全不懂,但她竟然會加入討論說了那么一大通,讓我有點好奇。這般長篇大論,太不像她了。我還是頭一次聽媽媽發表政治與歷史方面的觀點。我一直不知道她在這些方面有自己的看法。

“他們說,索古是暴君,是法西斯,”媽媽不理會我的問題和尼尼的告誡,徑自說了下去,“你服從于一個暴君,那反抗另一個又有什么意義?你誓死捍衛一個名存實亡的國家的獨立,這又有什么意義?人民真正的敵人——別扯我袖子,”她叫道,停下來兇狠地盯向爸爸,爸爸離她很近,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們說他是叛國者,這……”

“‘他們’是誰啊?”我再次發問,越來越迷糊了。

“他們,他們是……你媽說的是修正主義分子。”爸爸連忙替她解釋。他猶豫了片刻,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說,于是換了個話題,“不是跟你說待在臥室里反省嗎?怎么出來了?”

“我反省過了。我不想去學校。”

我媽嘲諷地哼了一聲,起身離開桌子,乒乒乓乓地收拾起罐子和平底鍋,將餐具哐啷啷地扔進洗碗池。

第二天早上,尼尼沒像往常那樣叫我起床去上學,也沒說為什么。我知道有什么不大一樣了,頭一天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用新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的家和自己的父母。很難說發生的事是跟我同斯大林銅像的相遇、收音機里的節目有關,還是跟那位總理有關——那位我徒勞地無視他的功績、他的死亡、他在我生活中的存在的總理。我想知道,為什么爸爸跟奶奶討論抗議活動時,要壓低嗓門說話。為什么他不說那些人是流氓?我還想知道,為什么媽媽要為一個法西斯政客的所作所為辯護。她怎么會同情一個壓迫人民的家伙?

接下來的日子里,抗議活動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連國家電視臺也稱之為“抗議活動”了。最初是由首都的大學生發起,現在已蔓延到全國。有傳言說,工人們也準備走出工廠,加入街頭的年輕人。最初這只是一波由經濟不景氣引起的騷亂,學生們表達對食物短缺、宿舍暖氣太差、教室經常停電的不滿。很快性質就變了樣,人們呼吁變革,可是連呼吁者自己也不清楚,變革的實質是什么。知名學者,包括以前的黨員,史無前例地接受了“美國之音”的采訪。他們指出,將學生的不滿簡單歸結為經濟問題是錯誤的。

從小到大我一直以為,家人同我一樣渴望為祖國效力,蔑視我們的敵人,會為家族沒有值得紀念的戰爭英雄而苦惱。這一次感覺卻不大一樣。我就政治、我們的國家和抗議活動提出了一些問題,想知道要如何解釋目前的事態,可得到的卻是遮遮掩掩的回答,僅有只言片語。我想知道,既然諾拉老師總是說,我們國家是地球上最自由的國度之一,那為什么每個人都嚷嚷著要自由。我在家里只要提到她的名字,爸媽就會沖我翻白眼。我開始懷疑,指望他們來回答這些問題不大靠譜,再也不能信任他們了。關于我們國家的問題得不到答案還在其次,這會兒我開始為自己究竟生在一個怎樣的家庭里感到困惑。我對他們產生了疑問,因為疑問,我對自我的認知也開始動搖了。

如今,我對當時懵懂不解的事情有所了悟。塑造我童年的種種范式、建構我生活的無形法則、我對那些用自己的判斷塑造我世界觀的人的看法,這一切的一切,在1990年12月都徹底發生了改變。如果說擁抱斯大林銅像的那天,我一下子變成了大人,意識到應該由我來認識自己的生活,這可能顯得有些夸張。然而,如果說正是在那天,我失去了童年的純真,想來應該不為過。我頭一次開始思考,自由民主或許不是我們生活的現實,而是一種神秘的未來狀態,對它我知之甚少。

奶奶總是說,當我們不知道如何思考未來,那就必須回顧過去。我開始回顧自己的成長過程,我是如何出生的、出生前的事情又是怎樣的。我努力去核實此前可能弄混了的細節,因為當時年幼,記得不夠準確。過去,我的故事我聽過無數遍;它是不變的現實,雖然很復雜,但我漸漸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這一次情況不一樣了。這一次,故事沒有固定的點,一切都得推翻重建。我的人生故事不是由任何特定時期的事件構成的,而是由對真正問題的追尋所構成,那些此前我從未想過要去追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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