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東四下打量一下，這才蹲在那名主動跟自己搭訕的人旁邊，將籃子擺在自己面前。

公鴨嗓男人撇了一眼他的筐，豎起大拇指，用一種不像四九城話的四九城音調，說道：“這魚真不錯嘿，還活蹦亂跳的，兄弟這是自個兒釣的還是……？”

“自個人擱后海釣的。”張耀東從兜里掏出煙盒，敲出兩支煙，遞給對方一支，自己又叼了一支在嘴里。

男人接過煙，掏出火柴，先幫張耀東點燃，而后才點燃自己的。

兩人一邊吞云吐霧，一邊閑聊。張耀東自我介紹姓徐，叫徐曉柱。

男人則是告訴張耀東，他姓李，讓張耀東管他叫李哥。

還說自己長期跟鴿子市呆著，一般賣的是雞蛋和小米。

“李哥，我瞅著這市場里來來往往都是賣東西的，怎么沒有買主兒啊？”張耀東有些疑惑。

“現在還早，不到時間呢。我跟你說啊，弟弟。相比咱們這些賣家，那些買主兒才是最膽小的。

你想啊，出來賣的哪個不是沒工作的混不吝？被抓進派兒所次數多了，就也不在乎臉面了。

但買主兒不同，他們都是普通老百姓，都有正經工作，來黑市淘換東西是迫不得已。

他們要是被抓到，進派兒所不說，還得通知單位領人。回去后說不定還要受罰，做檢討。

所以啊，一般情況下，不到午夜，路上鬼影都沒一個的時候，他們是不會來的。”

“這樣啊。”張耀東點點頭，“那李哥，您知道最近市場上的魚都是什么價位嗎？”

“這得看你是換還是賣了。”公鴨嗓慢悠悠吐出一個煙圈。

“看到沒有，這黑市上蹲著的既是賣主兒，也是買主兒。

他們手里什么物資，票據都有，你要是跟他們換，那叫以物易物，不涉及定量。你這魚，基本上都是按照供銷社的價格折算。”

公鴨嗓說到這里，暫停了一下：“如果你是賣給拿錢買的人，那以供銷社價格的三倍先喊價，最后成交價的話，不能低于兩倍。”

張耀東點頭：“明白了，謝謝哥。”

公鴨嗓湊到他面前：“還有一種方式剛忘了跟你說。”

張耀東挑眉，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對方這才壓低了聲音：“我看你是頭一次干這個，就不跟你繞彎子了。

那啥，你要是不想跟這守著，可以把貨都轉手給一個人。

價格嘛，肯定是沒有零售給的高。但省去了中間浪費的時間，也省去了被抓的危險不是？

你不知道吧？就咱們這個市場，上周，剛被市場監督，街道辦和交道口派兒所聯合掃過，當時抓進去好幾個呢。”

聽到最后這句類似嚇唬的話，張耀東瞇眼看著對方，笑了。

公鴨嗓眼神閃爍，覺得對方看透了自己的想法，忙解釋了一句：“哥們兒說這個可不是想占你便宜啊，只是跟你說有這么一種方式。

你要是不樂意把貨批出去，你就在哥哥跟前，咱們倆搭個伴兒慢慢賣。”

說完，扭頭開始盯著來來往往的眾人，不再跟張耀東搭話。

他不搭話，張耀東卻主動開了口：“我還真不樂意熬夜，那李哥您看我要是把貨都批給您，您能出什么價格？”

公鴨嗓這下樂了，騰地又扭過頭：“供銷社鯉魚和草魚都是四毛，我給你六毛，怎么樣？夠意思吧？”

“那成，就這么著。不過我不只要錢，還想要點兒布票，糧票，工業劵什么的。”張耀東點頭。

雖然公鴨嗓申明只賣雞蛋和小米，但他相信，只要想，這個老油子自然有辦法搞到其他的。

果然，

聽到他的話，公鴨嗓二話不說答應下來，然后變戲法一樣從屁股底下掏出一桿秤。

五條大鯉魚，五條大草魚，一共六十七斤。

兩人算好價格，張耀東最終收獲三十三塊錢和十五斤細糧票，十張工業劵。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候，公鴨嗓表示下次有好東西還可以找他。

“哥就住在那邊的豆角胡同，走到緊里頭最爛的那戶人家就是。敲門時候記得，三長一短。”

“李哥您跟誰都報自己地址嗎？”張耀東疑惑，“我以為干你們這行的都很謹慎。”

公鴨嗓嘎嘎嘎地笑了：“那哪兒可能啊？

不過哥哥有預感，你既然一次性能弄到十條大魚，保不齊以后也能弄到……”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上下打量張耀東一番，眼神中泛著精光。

二傻子才信一個人一下午能在后海釣到十條大魚呢，但對方不說，他也不問。

反正，干他們這行的只提買賣，不問來路。

張耀東明白對方這是懷疑自己了，但他也不怵得慌。

能在這黑市里頭長期呆著混飯吃的，都是人精。

他相信，相比黑吃黑，對方更愿意做的是長久的買賣。

想到這里，他笑了：“您還別說，我最近老釣大魚，我們筒子樓的鄰居們都叫我神釣手。”

公鴨嗓附和著也笑：“弟弟你住筒子樓啊？

那可是個好地方，每層樓都有公廁，比我們這冬冷夏熱，一條胡同只有一個廁所的大雜院強多了。”

“嗐，都一樣。”張耀東擺擺手，“那我先走了，咱們回聊。”

看到他進去不到半個小時就垮著個籃子走出來，守門的老炮兒湊上來搭訕：“呦，這是把東西都給批出去了？”

“嗯吶，給里頭一個公鴨嗓的大哥了。”張耀東垂眸看著自己的鞋，不以為意道。

“哦，轉給老陸了啊，那家伙給你什么價？”老炮兒似乎挺閑的，又問。

“一斤六毛。”

“倒也還成，不算糊弄你。這可稀奇了嘿，陸二黑這廝今兒難道良心發現了？”老炮兒小聲嘀咕。

張耀東心中暗笑，怎么可能良心發現？

不過是猜出可能不是一次性買賣，想要長期合作，所以沒有下狠手宰罷了。

早在對方主動跟他搭訕時候，他就看出那是個心思活絡的。

兩人看似隨意聊天，其實都在探對方的底兒。

對公鴨嗓來講，找到一個新的，可靠的供貨商很重要。

對他來說，能有個長期收獲的，也是件好事兒。

畢竟，

天天晚上跟黑市熬著不跟上班一樣了嗎？這還怎么躺平？怎么享受人生？